恋之罪 恋の罪 (2011) - 豆瓣电影

文丨离净语

普林斯顿大学建筑学硕士。喜爱一切俗艳、夸张、愚蠢、做作的文化。

（本文曾发表于《虹膜》电子杂志第期。）

扭曲的爱

年的《奇妙马戏团》可能代表了大多数影迷眼中的园子温：虐待、近亲相奸、肢解等过激内容，以及马戏团、提琴盒、断头台等猎奇意象构成了一种变态美学。

但这部作品的情节与主题却不具有代表性：嫉妒女儿美津子与丈夫之间的关系，而将她杀死的母亲，为了逃避加害者的负罪感，而将自己的身份想象为受害者的女儿，还将背叛自己的丈夫截肢，作为自己占有之「物」。死里逃生的女儿决定改头换面复仇的设定，更接近好莱坞式的「心理创伤与双重人格」的套路。

有趣的是这部片子与日本猎奇掌门人三池崇史的《切肤之爱》有一些平行关系：片中母亲饲养丈夫的躯体，与《切肤之爱》中男主角对少女饲养异形男人的幻想异曲同工。

结尾时母亲在即将被电锯截断的现实与马戏团的梦境间来回穿梭，最后选择遁入梦境逃避死亡；而《切肤之爱》中的独身男人，在将要再婚的现实与惧怕再婚的噩梦中来回穿梭，虽然平安地醒来过一次，但末尾还是跳回到了噩梦。两位主角，一位出于嫉妒之罪的折磨，一位出于中年丧偶的焦虑，都无法逃脱「梦境」的囚禁。

除了「身份的转换」与「父亲的原罪」等主题的延续，这次的「幻想与现实」的心理题材似乎是园子温较为稀有的尝试。这一部代表了园子温美学的电影，却是一部全无正面形象，甚至没有愤怒的批判的，完全消极黑暗的作品。

《爱的曝光》是园子温向主流靠拢的一次成功尝试，结合了出位情节与纯爱、偶像的主题。园子温也靠它终于从欧美猎奇片市场杀回日本本土。

这部「改编自真实故事」的四小时史诗片的原型来自导演的朋友：听说妹妹进了邪教组织，他毫不犹豫、奋不顾身地将她救了出来。园子温本人也在邪教组织吃过饭，这次他为这个故事添加的信息是：「变态也有真爱！」

园子温一直用破碎的家庭来解释边缘人格的形成：男主角悠的父亲丧妻后又失去新欢，在心理上无法接受，而强迫悠忏悔，令其主动犯「罪」而变成「偷拍王子」；洋子受父亲猥亵，使她认为男性「肮脏」，自我认同为女同性恋；小池受到父亲言语和身体上的虐待，因而有自残与虐爱的倾向。这几位主角，无论正面反面，都与园子温一向的角色一样，因为父亲而扭曲了人格。

但这几位非正常人格的主角，却对爱有最纯粹的执念。特别是主角悠，在偷拍神功的背后是对心中的「玛丽亚」的信仰，拍遍裙底风光却只为洋子勃起。尽管遭受同学、社会、家人、甚至洋子自己的不解，他仍凭着心底的爱两次拯救洋子。悠用爱唤醒被邪教迷惑的洋子，与结尾洋子用爱唤醒因疯狂而失忆的悠彼此呼应，就像片中两人各自在对方面前念了一遍歌林多书片段一样，讲述的是爱与爱的报答。

即使是受尽折磨，对世界早已绝望的小池，也在心底被悠吸引。像杀死中学时喜欢的男生一样，她用折磨来爱悠。她从悠身边把洋子抢走，就是为了看他来营救的样子。直到看到悠被洋子拒绝时的疯狂，她才满足（让悠陷入了最痛苦的深渊）而又绝望（然而悠的心始终在洋子那里）地自杀。小池用自己扭曲的方式，让所爱的悠也变得扭曲。

曾经放言「世上最伟大的摇滚人是列侬和基督」的园子温，这次终于真正触碰了宗教的话题，而不仅是「邪教性」的组织。其实园子温抨击的不只是邪教，也包括有组织性的基督教。

宗教组织总是成为一些真正龌龊的行为的遮羞布：悠的父亲因为教条而无法直面自己的感情，无法给薰爱的承诺，才会又以宗教的名义强迫悠忏悔；小池的父亲以基督的名义对她进行虐待；小池以教会的名义压制悠的勃起（对洋子的感情）……反而是被一般人认为变态的色情大师、偷拍王子、AV公司、变态大会的人们更加纯真可爱。

在零教会否定欲望的忏悔会中，悠大声地说出：「不为勃起而耻辱，不为爱而耻辱。」又是一次对自我的坚持，对压抑的集团与秩序的反抗。

权力与欲望

年的《冰冷热带鱼》中，园子温继续关注家庭与父权。开热带鱼店的社本，处于再婚妻子激情不再，叛逆女儿讨厌他和继母的中年危机中。园子温拍过无数次的家庭围坐的餐桌，终于在这一次完全崩坏。

片中出现了两个父亲：极具卡利斯玛的村田同与父亲产生裂痕的女儿美津子合谋，上演偷窃-求情的戏码，从而成功将她从社本身边带走；继而又看穿了妻子妙子的弱势与寂寞，利用强硬的姿态将她驯服。将家庭分崩离析后，村田开始向男主角社本施压，直到后者奋起僭越，用暴力夺回自己的父权。

园子温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具有邪教气质的反派角色，他们的任务都不是阻挠主角的行动，而是将主角带入一个异色的世界，完成主角的进化：久美子想带纪子超越「追求幸福」的境界；小池想要将悠推入更加疯狂的深渊。

而在富士山脚下培养了一支军国主义少女小分队的村田，在强迫社本入伙时，他需要的不仅是一个助手，而是在培养他成为下一个自己——他手把手教社本运尸、焚尸、扬灰，训斥社本不够果断，太窝囊，才让女儿和妻子都远离他。

他吐露自己相似的过去，强迫社本上他的女人……与其说是社本在压迫中觉醒，毋宁说是他暗中地顺着村田的引导，被迫通过弑父的行为完成了自我的进化，成为了新的村田：他殴打了女儿美津子，并强奸了妻子妙子，以此展示了父权的回归。可是作为主角，已经摧毁了原有家庭关系的他选择了让这一循环终结。

妻子妙子对待做饭的随便，正如她对这个家庭的感情一般。她在继女的敌视与刻板的家庭生活中迅速冷却了激情，在村田的强势中找到了出轨与被占有的快感，还对筒井的司机大久保释放信号。也因为她顺从动物本能的背叛，才让蜕变后的社本了结了她。

社本选择信任自己的女儿，并尽到了父亲真正的职责，教育她：人生就是苦难。未曾想他自杀后，女儿终于卸下了伪装——她并未被父亲的爱感动，而是残忍地用嘲笑与脚踢来报复他。社本败在了女儿手上。

一代与下一代的矛盾在园子温最爱用的溜冰圆舞曲中，走向结尾库布里克式的宇宙永恒，似乎与《：太空漫游》中蓝色多瑙河与太空景色的搭配如出一辙。片头闪烁的彩色屏幕也是对《发条橙》的致敬。

爱子是与妙子平行的存在。与妙子的弱势不同，她一直有计谋、又沉稳地控制者局势，到头来却证明和妙子一样，会轻易地臣服于村田式的强硬下：当社本取代了村田，成为了狮群中的新首领，他自然也赢得了母狮——这是对人类性关系的一种动物性的隐喻。男性的强势地位成为了她的春药，未尝不是对性别权力的一种讽刺。

这样的动物指涉令人想起今村昌平。大小相食的热带鱼，与吞食冷冻鱼的鳄鱼所代表的，也是平静下掩藏的残忍与血腥，令人想起《纪子的餐桌》中的狮与兔的丛林比喻。与《奇妙马戏团》血腥的猎奇不同，本作冰冷的残忍是建立在对人性、社会的深刻洞察之上的。

《恋之罪》是园子温在同年交出的另一份答卷。如果《冰冷热带鱼》讲的是男性的弑父夺权，那么《恋之罪》则表现女性在各种压迫中的反抗。虽然表现的手法与尺度常常反伦常，但园子温电影的主题却永远是经典、宏大的。

影片先描绘了女主角泉的危机：在与官能小说家的婚姻中堕落为奴隶，每日只负责帮他将鞋摆成正确的角度，甚至一窥他的身体都是一种荣幸。

在冰冷的家庭关系的束缚中，她开始走出家门，开始工作，终于在各种性关系中找到了被肯定的感觉，连在超市叫卖香肠的声音都变得更加自信：她参演成人影片，与AV男演员媾合，与超市的顾客在厕所性交，与街上遇见的陌生男人去爱情旅馆……是为了在力比多的释放中找到自我。

直到像园子温所有的主角一样，她遇见了改变她生命的邪恶人物——美津子，带她见识了更加「罪恶」与「低等」的世界：便宜、廉价的站街卖淫，但也教会了她「尊严」：如果与你不爱的人性交，就必须收钱。她跟随她成为了应召女郎，却在初次任务时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原来自己想象中单纯的丈夫实际上背着她成天在爱情旅馆中与妓女交欢。

她终于明白这是一种背叛：她完全不是他的激情所在，不是他的灵感来源，只是他放在家中的一件物品，或者负责换香皂的女佣。她坚持与丈夫以妓女与顾客的身份发生关系，并向他索要报酬：「如果与你不爱的人性交，就必须收钱。」美津子是她的人生导师，将她带入了更加自由的世界，却也将她推入了更加堕落的深渊。

而美津子，则像电影《白日美人》一样，白天是名门大学的文学系教授，夜晚是廉价的站街女。她做这一行并不为钱——虽然她很坚持，自己的肉体必须得到钱的回报。她「淫乱」的原因，却并不是因为她像泉一样，需要在性中找寻自我的身份。

美津子的故事反映了世俗的压迫：爱上了父亲的她，受到名门出身的母亲的道德斥责，只因她越界的爱 「败坏了门风」。这里的故事结构——母亲怨恨父女间的乱伦关系，虽然与《奇妙马戏团》中相似，但这份憎恨却并不出于爱与嫉妒，而是上层社会大家族虚伪的清高。

她在失去深爱的父亲后终日苦闷，直到在卖淫中释放自己的痛苦，因而更加被母亲仇视。母亲在漂亮的言语中表达着讥讽与诅咒，最终紧紧相逼，令美津子在卖淫的简陋公寓中赴死——与《爱的曝光》中相同，占据道德高地的人，也是最残忍的人。而泉也正是因为完全了解了她生活的苦痛，才选择亲手帮她结束一切。

园子温试图讨论欲望：内心莫名涌起的冲动，罪恶与毁灭的源泉。他使用了卡夫卡的《城堡》这个意象，作为得知女儿的爱意后，父亲送给美津子的书。父亲试图告诉女儿：欲望就像卡夫卡的城堡一样，让人在外徘徊而不得入。

没有人知道自己欲求的究竟是什么，只有无尽的能量驱使着她／他去追求。而这种求之不得的结果就是苦闷，其终点就是毁灭。美津子在漏雨的破烂公寓被窒息，被母亲分尸。而泉也一步步堕入社会的底层，最后被殴打，死在风俗街的小巷里。

而影片名义上的第一女主角，警官和子，虽然看似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却也已经是一名「白日美人」。在事件调查的进展中，她越来越与泉和美津子产生共鸣。影片最后，她随着莫名的力量，追着垃圾车，不知不觉跑到了美津子卖淫的公寓，因而不自觉地拨通了电话……预示了她也会步她们追求欲望的后尘。

园子温试图同时讨论不同女性的处境：对于美津子，是传统的伦理与陈旧的道德在对她施压，使得父亲虽然也喜欢她、画了多幅她的肖像，却无法突破世俗在一起，令她在母亲的侮辱中绝望死去。

对于泉，则先后面对各种物化和歧视：丈夫的冷遇，超市顾客、AV男演员、以及满街的男人与她免费性交的期待，丈夫发现她是娼女后对她的辱骂，嫖客骂她无意间吟起的，从美津子那里听来的诗是「大便诗」，并殴打她至死……

只有在一个清晨，在码头边的两个小朋友面前，她才可以在他们面前蹲下来排尿并展露笑容。失去美津子后，她只有对孩子才能够坦诚相对，无疑是全片最大的讽刺。

本身即是诗人的园子温喜欢在电影中加入文学典故。在《奇妙马戏团》的开头，是Joris-Karl Huysmans的《`A rebours》片段；在《危险因素》中男主角朗读了惠特曼的《Song of Myself》；《爱的曝光》中最有名的是对《歌多林书》爱的段落的引用；《庸才》中美津子反复念诵的维永的诗「我都明白」。

《恋之罪》中在街头自杀而死的女性所携带的，装着大红色衣服的袋子上，也写着名句「Rose is rose is rose」。

除了卡夫卡的《城堡》作为她们追求解放的场所，影片最后泉抬起头，面对镜头大声背诵代表了她们的，田村隆一的《归途》，仍能看到园子温一贯对自己宣言的先锋姿态。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