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天下无双刀(天上天下无双刀外观怎么解锁)
feilongw 2025-08-01 00:16 6 浏览
第1章
楔子
子时差二刻,癸煊台上所有贡品都已摆置齐整,僧侣们点燃了八方长明灯,火光摇曳,照得四下亮若白昼。
癸煊台高有三十丈,自底至顶数千台阶,每隔十阶便有两尊青铜香炉,山风吹过,那暖而不滞,清而不浮的香气令人神清气爽,胸中一片祥和宁静。这是族内最名贵的香料,每六十年一甲子祭神的时候才会用到。
源仲第一次闻见这样的香气,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山风一忽儿把香气送来,一忽儿又把它们吹散,他总是嗅得不真切。一旁的僧侣辛卯慈和地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低声道:“源仲,不要乱动。”
“天神什么时候来?”源仲望向癸煊台正中那片被仙花玉栏圈起的禁地,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向往的神情。
按照有狐一族的年龄来算,他今年虚岁才十一,第一次经历这六十年一次的祭神典礼,看什么都又新鲜又好奇。癸煊台平日里都是封禁的,连长老僧侣们都不允许擅自进入,一般的小庆典不会在这里筹办,据说再过一会儿,天神就会降临在台上,探视他们这些被遗留凡间的子民,癸煊台是属于天神的禁地。
“你在心里数数,数到一千下,就可以看见天神了。”
僧侣辛卯笑呵呵地,不忍心提前说出真相让这孩子失望。每一个有狐一族的少年第一次经历祭神的时候,都充满了期待与梦想,他们一族对天神有着本能地亲近与崇拜,倘若让他们知晓,近万年来天神从未出现过,那将是何等失落?连他们这些老一辈的僧侣,甚至更古早之前的长老们,都经历过这种失落,甚至曾有人怀疑天神从未存在过。
族里史料记载,数万年前那场传说中的神魔大战后,诸神皆隐,在此之前,有狐一族曾是服侍天神的高贵的部族。这记载每个族人都知道,从出生开始便铭刻心头,他们是高贵的,是属于天神的,与众不同。然而时间过去那么久,这些记载越来越被当做是虚妄的传说,他们所信仰的越来越像一个执念而非真实,就连他们这些做僧侣的,也不再相信祭神典礼时天神会出现,典礼更多只是一个圆满执念的仪式而已。
源仲不知道僧侣辛卯心里那些沉甸甸的想法,他充满虔诚地闭上眼,在心里默默数数。癸煊台上风一阵大一阵小,长老和太老这些身份高贵的人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台下黑压压的全是普通族人,这么多人,除了风声呼啸却没有一点异声响动。或许离子时更近了些,有人打开了贡品中最珍贵的十坛贡酒“天下无双”,醇厚浓郁的酒香霎时随风而至,源仲差点要打喷嚏。
他屏住呼吸不敢真打出来,只是在心里认真数数:“九百九十五,九百九十六……”僧侣辛卯离开他身边,向正中被圈起的禁地走去。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
僧侣辛卯慈和中略带清冷的声音传来:“撒酒,祭天地。”
“九百九十九……”
马上就要一千,源仲紧张地睁开眼,看着僧侣辛卯长袖一挥,十坛天下无双打着圈儿飞起来,哗啦啦,金色的酒液洒了一地,酒香越发浓郁。
“子时到。”僧侣辛卯郑重跪下,开始吟诵古老的祭神祷文。
“……一千。”源仲胸膛里那颗小心脏快蹦出来了,双眼急切地望向正中那圈禁地,眨也不敢眨一下。
禁地忽然光芒大作,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柔和的神光,而是刺目的,不可逼视的,源仲被那光芒刺得双眼泪水直流,可他舍不得不看,只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勉强直视。
台上台下长老与族人们都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声,数万年了,从未发生过这样的异动,禁地居然会发出光芒?那是天神的光辉吗?!
光芒越来越盛,渐渐简直如同太阳一般,僧侣辛卯浑身颤抖,叩首置地,激动的泪水顺着脸庞落在地上,难道数万年过去,天神终于想起他们遗留在凡间的子民吗?
源仲用手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往外看,只觉禁地的光芒渐渐又弱了下去,从太阳一般的肆虐刺目变成了清冷银白的月光,遥远的天外挂着一轮玉盘似的月亮,癸煊台上仿佛还有一轮小月亮,光华万丈,清莹玲珑。
他在这片月光里依稀见到一个身影,朦朦胧胧,飘浮轻盈,却怎样也看不清楚。源仲情不自禁把手放了下去,怔怔地望着那个人影。没有人管束他的无礼行为,天神降临,他们是不被允许抬头直视的,连僧侣辛卯都战战兢兢地把额头叩在地上。
人影越来越清晰,像是个穿着白衣的女子模样,似真似幻。源仲呆呆地看着她,觉得她离自己好近,可是仿佛又离自己非常非常远,她头发很长,发髻古朴,他从未见过,她像是站着,又像是飘着,白色的衣衫随风轻轻舞动,高高在上。
源仲迫切地想要看清她的模样,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向那圈禁地。跪在地上心神激荡的僧侣辛卯终于发现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孩子,立即伸手拉住他的衣衫,压低了声音斥责:“大胆!速速跪下!”
源仲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的神魂已经为那抹人影尽数吸去。他觉得自己快要看清她的眉眼了,那双眉,那双眼……多么美丽的眼睛,族里最珍贵的黑色宝石也不及其万一。看清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全身所有的灵窍都被打开,忍不住微微发抖。
冷浸溶溶月——是梦?是幻?
衣衫被拉扯的力道骤然加大,源仲不留神被拉得摔了下去,僧侣辛卯已经满脸怒容地瞪着他,台上的长老们都起身了,禁地的光芒也已消失,那个人……那个人也消失不见,刚才的一切像一场梦。
“回去再好好罚你。”僧侣辛卯将他推到一旁,不再理会。
那是丙酉年的初秋,时隔近万年,天神再一次降临癸煊台,没有任何旨意,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间,却已成为有狐一族最大的荣耀。
其后过了三个甲子,天神再也没出现过。
第2章
时值盛夏七月,阳光万丈,风里好似带着火,庭院池塘里的莲花们都被晒得有些发蔫。
谭音坐在池塘边的青石上,斯斯文文地掏了手绢擦额上的汗,偶尔用柳枝戏弄一下池塘里的红头鲤鱼,偶尔与周围叽叽喳喳的姑niáng们寒暄几句。
这是个很大的庭院,正中还有一座用白石建起的巨大喷泉,水柱变化万端,虹光笼罩,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新鲜神奇的物事,都围着啧啧称赞。一旁还有假山池塘小桥,塘里种了大片大片的莲花,红白交错,清丽动人。
池塘对面有一座古朴玲珑的七层小塔,檐角飞翘,其上挂着青铜风铃,风过处,清脆的铃声十分悦耳。塔下有两个白衣人守在门前,服饰虽然简单,然而袖口绣着金色花纹,显得一种与众不同的精致。
姑niáng们看够了喷泉,又都纷纷隔着池塘打量这两个白衣人,有人猜测:“你们说,他们是凡人还是有狐一族的仙人?”
虽然这些姑娘都是被仙人选中了的,但第一次来到仙家洞天,对一切都还是好奇又天真的。
“应当只是凡人里选出的杂役,和咱们一样,真正的仙人怎么会看门。”有的姑娘似乎对这里比较了解,说得郑重,“要我说,咱们别叽叽喳喳太闹,这里是仙家境地,别惹得仙人不快,扰了他们的清修。”
果然众人安静了片刻,然而这里都是年轻女孩子,最小十三,最大也不过十六七,都是活泼爱动喜欢说话的年纪,有幸被仙人选上可以来到仙家洞天里服侍仙人,假如运气极佳,甚至还能跟着修行,哪个不兴奋?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看什么都有趣,一丝飞云,一片花瓣,包括头顶飞过的华丽的极乐鸟都让她们讨论半天。
谭音在青石上坐了半日,被太阳晒得后背出了薄薄一层汗,抬头看看日色,午时过了大半,姑niáng们在庭院里耗了大半个时辰,有狐一族还是没派人来领人安排职务。她继续斯斯文文地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擦汗,忽听身边一姑娘笑道:“你们看池里的莲花!”
原来池中种的莲花并非凡品,这正午时分日光强烈,白色的莲花竟渐渐变作了粉色,那粉色的又渐渐变作白色,花瓣色彩渐变,如梦似幻。早有几个胆大的姑娘凑近池边,伸手去捞那些莲花把玩。
对面守塔的两个白衣人想必留意这里良久,因见有人摘了莲花玩,立即朗声道:“这里是仙家洞天,恣意嬉笑成何体统?!此处一花一草皆有灵性,如何能擅自采摘?”
那几个姑娘早吓得丢了花躲进人群不敢出声,谭音起身拍了拍尘土,向对面行了个礼,开口问道:“还请问二位大人,不知仙人何时能来?”
那两个白衣人态度甚是倨傲:“你们姑且等着,急什么?”
“好凶……”姑niáng们低声抱怨,“拽得鼻孔朝天……”
谁知那两人耳力特别好,竟听到这两句抱怨,登时怒了:“刚才是谁说的?出来!”
姑niáng们噤若寒蝉,谁也不动一下,那两白衣人竟不依不饶,其中一人更是朝这里走来,像是要绕过池塘来抓人。
谭音弯腰拾起掉落脚边的那朵白莲,放在鼻前轻轻一嗅,这风和日丽的洞天境地突然平地里刮起一阵狂风,池塘里的莲花被飓风吹得东倒西歪,姑niáng们有的被吹掉了发簪,有的被迷了眼,个个惊叫起来。
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七层小塔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忽然当啷两声,竟被风吹落两串,不偏不倚,刚好砸在守门的白衣人头上,顿时将他们砸得头破血流,大声呼痛。姑niáng们想不到突生这种变故,不由都呆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忽听头顶传来一阵极悦耳极动听的啼鸣声,紧接着细碎的金光崩落,狂风霎时停了,谭音抬起头,便见半空悬着一只巨大的极乐鸟,翎毛似白雪,尾部数根金色尾羽拖了很长,摇曳晃动,气势非凡。
鸟背上倚了一个皂衣男子,领口与袖边都绣了密密麻麻的金色花纹,十分华贵。他好奇地低头看着下方,半晌,笑眯眯地开口:“发生了什么事吗?”声音很温柔,语调却显得略轻浮。
“仙人啊!”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低呼一声,下一刻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叩首于地,齐声道:“拜见仙人。”
衣衫飘动,皂衣男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双手合十,也行了个礼:“诸位姐姐不必多礼,请起。”
……姐、姐姐?
姑niáng们出了一头汗,大胆的便偷偷抬头打量他。他长长的黑发随意挽着,服饰虽然华贵,可穿在他身上偏偏显得特别随性。传说仙人们都是绝色人物,再不济也应当容貌端丽,可这位仙人长得……咳咳,真是让人过目不忘,好像旁边那两个守塔的下人长得都比他有特色些,很有几个对仙人怀着至高憧憬的姑niáng们在心底偷偷失望起来。
谭音在一旁默默打量他,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最后目光落在他左手上,这种盛夏烈日,他左手居然戴着一只黑丝手套。
她盯着他的左手看,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她也双手合十,向他行礼,低声道:“莫非您是大僧侣殿下?”
大僧侣只觉她声音清淡而略带沙哑,与寻常姑娘的娇嫩婉转大为不同,不由转头看了看她,见她手里执着一朵白莲,一时竟分不清是手白些,还是花更白。这姑娘虽然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却斯斯文文,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素来爱与美女亲近,当下不由笑道:“殿下两个字可以省了。花是你摘的?不错不错,这花很是配得上你。”
诸人见他容貌寻常,说话更是轻浮的很,谁也不愿相信他就是有狐一族里地位高贵的大僧侣。
有狐一族的僧侣与凡世僧人并不相同,举凡族中各类庆典仪式,都由僧侣主持,族内除了长老,便是僧侣们身份最为高贵,而所谓的大僧侣,并不是他的名字,这三个字不过代表了他的身份,是有狐一族僧侣中地位最高的。
一想到传说中的大僧侣是这样,姑niáng们隐隐有种掩面狂奔的冲动。
谭音对他的称赞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那两个守塔的白衣人顾不得满头血,也立即双手合十行礼:“见过大僧侣。”
这话一说,等于落实了他的身份,姑niáng们一阵躁动。
大僧侣愕然看着他俩血流披面的狼狈样,皱眉笑道:“这满脸血是怎么回事?”
守塔人垂首道:“回大僧侣的话,小人脸上的血,乃是方才一阵怪风吹落了塔上的风铃,小人们闪躲不及的缘故。”
大僧侣还在笑:“怪风?不是梦话吧?”
守塔人将掉落的风铃捧给他,大僧侣见风铃尾部铜圈的断口十分奇特,不由用手摸了摸,触手光滑,分明是被利器切断的。他微一沉吟,将风铃放入怀中,并不追究,反倒回头看了看院中那十几个年轻女孩子,问道:“这许多姐姐在子方院是做什么?”
“回大僧侣的话,她们是棠华公子从沅城选出的好人家的妙龄女儿,前几日放出几批年满二十二的侍女杂役,棠华公子见人手紧张,便先选了一批新人进来。”
大僧侣一面笑,一面打量姑niáng们,个个都是芙蓉面杨柳身,里面甚至不乏有几个容光绝艳的,甚是赏心悦目。看着看着,他目光又转回谭音身上,她还执着那朵白莲,白皙的手指在花瓣上轻轻抚摸,那场景,自然也很是好看的。
他一会儿看看那少了几片花瓣的白莲,一会儿看看谭音雪白的小手,竟舍不得移开目光,口中却促狭道:“棠华公事甚多,难为他还记着这个,果然是本性难移。”
话音未落,便听院门外一人接口道:“你摸摸自己脸皮,是不是又厚了几寸。”
说着走进一个白衣公子,身后还跟着两个绝色侍女,一捧笔墨,一捧白纸,霎时间众人只觉万丈骄阳都被比了下去。传闻有狐一族素有美色之名,先前的大僧侣让姑niáng们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坏掉了,但眼下这位横空出现的仙人公子让她们瞬间有了信心。
这才是仙人的范!多清雅多俊美的仙人,连一根根头发都在发光似的。
大僧侣果然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很是正经:“好像确实厚了那么点。”
棠华苦笑着走过去,他没办法跟这个人一本正经的说话,好吧,其实族里从来也没人能跟大僧侣正经的说上几句,他专爱说笑话打岔,还常说那种让人浑身发冷的笑话。
“我要安排职务了,你有事便走,无事也请走。”棠华不客气地赶人。
大僧侣就是赖着不走,眼睛来回在姑niáng们脸上身上晃来晃去,被他打量到的姑娘个个都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能缩成小球。
“我正好缺个能干的侍女,且让我挑一个先。”
众人听到他说这话,头埋得更低了。
大僧侣笑眯眯地踱步过去,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每个姑娘都避之不及的模样,唯有谭音远远地看着他,笑意融融,看上去又斯文,又大方。
“就你了。”大僧侣走到谭音面前,拾起她方才丢落的白莲,放在鼻前轻轻嗅闻。
子方池里的莲花品种奇特,是他一个甲子前亲自从眉山君那边要来的种子,花瓣合九九之数,每一朵都是八十一片,一片不多,一片不少。这朵不幸的白莲,不知是被哪个心狠手辣的小坏蛋扯掉两三片花瓣,看着好生凄凉。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大僧侣静静看着她,他容貌平淡,双眼却极有神采,像是会说话一样。
在一片庆幸的低叹声中,谭音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淡。
“小女子姬谭音,今年十七岁。能服侍大僧侣殿下,是小女子的福气。”
第3章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很多细节她已经记不清。
只记得每天钻研家族的玲珑屋绝技,每天每夜,废寝忘食。她出身的家族人丁稀少,女孩儿更是没几个,母亲因病早亡,到了她快十五岁的时候,家族里只剩她与老父相依为命。
姬家这一门绝技,名扬万里,故而吃穿用度上倒不缺乏,可家族凋零也是不争的事实。老父临死前说:“谭音,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这门手艺逆天而为,以后也不要再用,更不要再传子女。我们姬家到如此境地,实乃遭遇天谴。”
她听了,可是没有听进心里去,身为姬家的女儿,钻研家传绝技已经成为她的本能,她是那么投入而狂热,从来没有考虑过嫁人,或者爱人的事情。
她的手艺比老父还要精湛,做出的玲珑屋小可放入袖中,大可占地万顷。
天地间,唯有成仙者能够开辟洞天,而要成仙,则需经历天雷之劫,姬家不过一群碌碌凡人,凡人具备了开辟洞天的技巧,却没有经历成仙者雷劫洗礼,不亚于逆天。
与家族中所有人一样,她患上了绝症,无药可救。
老父的遗言犹在耳边,她却无法罢手,其时她正在做另一件鬼斧神工的器具,与玲珑屋可大可小不同,她要做一件天下从未有过的东西,天下万物都可收纳入内。
十七岁的时候,她终于做了四件天下绝无仅有的鬼斧神工的乾坤袋,随后呕血数斗,悄然逝去。
*
谭音睁开眼,窗外阳光明媚,花红柳绿,陌生的景色。
她愣愣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这里是大僧侣的住处。他人怪,住的地方也怪,名为六角殿。有狐族的房舍建得甚是别致,六角殿却有一半埋在土里,楼分三层,到了二层才勉强能看见些阳光,好在卧房都在三层。
六角殿门前庭院并没有种松柏之类的树,反倒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仙花,色如白雪,整朵花有巴掌大,花蕊都是白色的,竟不知是什么品种。殿南有一方小小湖泊,岸上花红柳绿色彩斑斓,与殿前一片白茫茫像是鲜明的对比。
陌生的景色谭音无心观赏,她昨晚,好像做梦了。
她记不得有多久没做梦了,如今乍然还世,这身体居然会让她做梦。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她合上眼,片刻,又睁开,平静地注视一直坐在窗下的那个皂衣男人,见她终于望向自己,他还兴奋地招招手。
“大僧侣殿下,这是我的房间。”谭音声音也很平静,“我在睡觉。”
大僧侣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
“你是坐着睡觉?”他饶有兴味,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领回来的小侍女睡觉不躺下,居然盘腿坐床上,好像很厉害很神秘的样子。
谭音回答得特别顺溜:“因为我很羡慕仙人,所以自己学着做点修行。”
大僧侣眨眨眼睛:“我可没听说哪个仙人是坐着睡觉的。”说罢好心往她大腿那里张望,甚是温柔:“腿麻了没?我抱你下床吧?”
他等着谭音或者娇羞或者色厉内荏的拒绝,有狐一族的大僧侣素来是个轻浮之徒,调戏美女姐姐是他的专长,遭遇各式各样的拒绝后的百折不挠也是他的专长,这毛病连曾经的僧侣辛卯都拿他没办法。
谭音大方地朝他伸出手:“那就多谢大僧侣殿下了。”
大僧侣傻眼地看着她那只雪白的小手,好像它马上会突然变成个怪物。
这个……她、她答应得好痛快!他的目光乱七八糟从她清婉的脸上滚动到肩膀上,再滚到头发上,最后又滚回她手上,总觉得这第一局自己要败了似的。
他颇不甘愿地伸出手握住她的胳膊,离她远远的,把她给拽下床。干嘛答应那么爽快?他憋了一肚子的花言巧语都用不上。
“大僧侣殿下。”谭音清淡的声音这会儿听在他耳朵里有点不太舒服,“请问我需要做什么?打扫庭院?还是为您添香奉茶?”
其实他也不知道。身为大僧侣,他向来行踪不定,由于和战鬼一族近年争端不断,长老们还时常塞给他一些不甚光彩的任务。两个甲子了,他身边从来没有过侍女,他自己不需要,长老们也不会给他要。
只是这次情况特殊。
大僧侣扶着下巴想了良久,双眼忽然一亮,堆满了笑意看着她,柔声道:“要么你帮我沐浴吧?”
他得意洋洋,好像终于能掰回一局似的,结果这位淡定的小侍女只愣了一下,然后痛快点头。
“好啊。”
“……”
*
有狐一族的大部分族人都住在这座方外山,离沅城不远。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狐一族还在鼎盛时期,并不曾挑选凡人进来做杂役,那个时期,人与仙的界限还是非常清晰的。后来诸神皆隐,他们这些曾经侍奉天神的部族也逐渐凋零,族人越来越少,又因山下凡人仰慕仙人,便渐渐开始挑选凡人进入方外山的仙境洞天做些杂役的粗活,到了现在,更变成每隔几年便要挑选一次的公事。
或许对这些有着长久生命的仙人来说,那几年一换的新鲜面孔也是一项排解寂寞的途径。万物都怕孤独,人如此,仙亦如此。
仙家洞天有大有小,大的当属香取山,那位山主甚是大手笔,占了十几座山头,养了几百个美貌少年男女做弟子,山中永远四季如春。小的就如眉山居,只一座小小山头,庭院精致,眉山君不收弟子,只有灵鬼作伴。
有狐一族的方外山虽然不如香取山那般豪放,却别有一番婉丽景色,多以木桥流水,假山仙花为铺陈,更兼族人归属天然,一年四季顺应节气,故而这七月盛夏分外炎热。
谭音在日头下面走了一会儿,热得背后又湿了。
方才大僧侣改口说要出来走走,他们就从开满仙花的六角殿一路南行,走过了小湖泊,穿过幽静清凉的竹林,沿途大僧侣一句话都不说,背影好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瘪下去了。
谭音对他的垂头丧气一点反应都没有,泰然自若地欣赏风景。过了木桥穿过一座假山,只听水声潺潺,眼前景色大为不同,一带小小翠嶂横贯南北,数道玲珑瀑布顺着长满青苔的大石倾泻而落,飞珠溅玉一般,最后归入下方的池塘内,池塘上建了一座松木亭,更有一道九曲玲珑桥连接松木亭与岸边。
景色纵然精致,然而此刻岸边、桥上密密麻麻挤了一群姑娘,再好的风景也显得十分违和。
大僧侣一见姑niáng们眼睛登时发亮,瘪了气的皮球立即胀圆了,脚不沾地飘过去。那些女孩子都是侍女,有认识大僧侣的,也有不认识的,但不管认不认识,面对大僧侣这样的厚脸皮,讨厌是真讨厌不起来,可喜欢也绝对不可能,大家嘴上跟他叽叽喳喳说笑,眼睛却都盯着亭子里那位清雅高洁的白衣公子。
谭音远远的站在树影里,看着大僧侣一会儿转头跟这个说笑,一会儿又回头逗那个说话,满场就他最活泼,像只大猴子。
她对有狐一族的了解并不多,对大僧侣这个职务更不甚了了,难道作为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是那么开心的事么?他成天笑眯眯的,无所事事,不是耍耍嘴皮子,就是摸摸姑娘的小手,有那么快乐?
她做人的时间并不长,可短短十七年也足够让她了解人心的深不可测。他笑眯眯地与你说话时,心里想着怎样的念头?无赖地对你做些登徒子的举止,占占小便宜时,他脑子里又在想什么?
或许她并没有资格这样想,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只要做了凡人,就像戴了许多面具,不单脸上有,心里也要戴上面具,因为心是世上最柔软也最坚硬的物事。
谭音的目光顺着大僧侣的头发一直往下落,最后定在他左手的黑丝手套上。
她想了很多很多法子,或者恶毒,或者残酷,最后却只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有几个小侍女见她面生,便凑过来与她说话,问她:“姐姐,你也是来看棠华大人的吗?”
棠华?谭音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名字昨天好像听过,是那个穿白衣的仙人吗?她朝松木亭望过去,果然棠华在里面自斟自饮,自得其乐,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绝色的侍女,一清丽,一娇艳,将周围所有的女孩子都比了下去。
谭音笑了笑:“我是陪大僧侣殿下出门散心,刚好路过这里罢了。”
“大僧侣殿下?”小侍女们立即对她露出崇拜又怜悯的表情,多可怜的姐姐,长得怪好看的,看上去也很温柔的样子,怎么就做了他的侍女?真是一朵鲜花插在那什么上。
大僧侣跟侍女们在亭子外大说大笑,嬉笑声不绝,本来打算忙里偷闲找个没人的地方解解酒馋的棠华终于被吵得放下了酒杯。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刚好遇上大僧侣回方外山呢?这泼赖回来,他就别想有清心的日子过。
“婉秋,兰萱,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棠华长叹一声,决定落荒而逃。
三人刚出松木亭,就见大僧侣两眼放光飘了上来,棠华只觉头皮都硬了,索性抱着胳膊给他让路,果然下一刻他便扑到婉秋面前,粘着不放,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婉秋姐姐,你可有偷偷想我?”
那个名叫婉秋的侍女居然不生气,笑吟吟地给他行礼:“大僧侣殿下,您又换了张面具戴?昨天差点没认出您。”
面具?谭音下意识地朝他脸上看一眼,原来他脸上竟戴了面具?世上真有这等惟妙惟肖的面具?她之前竟半点没看出来。
大僧侣乐得恨不得摇尾巴,连谭音都觉着他脸上好像刻着“淫_魔”“色_鬼”四个字。他摸着脸皮,眼睛都笑开花:“如果是婉秋姐姐想看,我就把面具摘下来,让你看个够。”
棠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又来了!当年婉秋小丫头刚被送进来,大僧侣就用这套花言巧语逗她玩,都过了三四年,他居然还来这套。
婉秋果然不上当,笑道:“您这假脸揭了下面还是一层假脸罢?您脸上成天挂那么多脸皮,可真够厚的。”
大僧侣仿佛没听出她在骂人,他摸摸自己的面皮,再揪上一揪,叹道:“咦,好像是挺厚的。”
棠华实在看不下去,冷道:“你有空在这里胡闹,不如去找丁戌长老,昨日你领了侍女便该过去登记了!”
大僧侣懒洋洋地笑道:“好烦,好远,我才不去。”
棠华有种想要爆粗口的冲动,一肚子想要赏花饮酒的闲情雅致都被弄得乌烟瘴气,他冷笑一声:“丁戌长老早上还要我带话,叫你查查昨天霜华塔怪风吹落风铃的事,看是妖魔作祟还是战鬼挑衅,查不出来活剥你的狐狸皮!”
大僧侣一听这话懒得骨头都没了,恨不得瘫地上:“你记得剥皮的时候一定叫婉秋姐姐亲自动手。”
棠华气得浑身发抖,他素日里是个最爱惜形象的,这会儿连清雅高洁的仙人形象也顾不得,揪着他的领子朝池塘里一摔,紧跟着拂袖而去。
第4章
大僧侣在池塘里哈哈大笑,把水扑得到处乱溅,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岸上那些侍女们却都慌了,想要把他拉上来,他却玩得开心,谁靠近泼谁水,人人都给他泼得如同落汤鸡。
几个新来的小侍女没见过这阵仗,吓得花容失色,忽而想起大僧侣有个侍女还在一旁,急忙去找谭音,其中一个都快骇哭了,拽着谭音的袖子哽咽:“姐姐你看……你看这怎么办?!要是叫其他仙人看到了,我们会不会被赶出去?”
谭音拍拍她的手背,柔声道:“不会,放心。”
她走到岸边,斯斯文文地合十行礼,说道:“大僧侣殿下,请上岸宽衣。”
话没说完,被他兜头浇了一捧水,半个身子都湿了。大僧侣笑眯眯地在水里歪着脑袋看她,眼里满是促狭:“小姬,天这么热,下水来玩玩。”
……小鸡?这什么称呼?这位大僧侣殿下也未免太没仙人的样子了!众侍女愤愤不平。
谭音眉毛都没动一下,水滴顺着她的下巴落在衣服上,她也不擦,依旧斯文轻柔地说:“大僧侣殿下,请上岸宽衣。”
大僧侣叹了一口气:“这样,你下来,我就上去。”
谭音没动,只静静看着他。
大僧侣冲她做个鬼脸,笑道:“快下来!要不要我玩个变脸游戏给你看?”
他拿手在脸上一抹,瞬间换了张脸,还是毫无特色,然而与之前的相貌截然不同,再一抹,又是一张不同的脸。他一口气换了十几张脸,居然没有重样的,个个路人甲,不单是岸上的侍女们,连谭音看得都有些发傻——他脸上到底戴了多少面具?
“小姬,要看我的真脸吗?”大僧侣自己玩得兴致勃勃,在池塘里扑腾得一塌糊涂,抬头对她笑,平淡的眉眼,竟无端生出一股妩媚之色。
他说:“你下来,我就给你看。”
谭音没什么反应,其他侍女们却暗暗激动起来,谁也没见过大僧侣的真容,每一个初来方外山的人,都会被他各式各样的面具骗了去。也曾有人问过其他仙人,大僧侣究竟长什么样,甚至问过棠华,可就连棠华都摇头不知,偌大的方外山,竟无人见过他真容,他将自己保护得实在是严密。
大僧侣见谭音动也不动,只得又叹一口气:“好吧,我可要摘面具了,我不信你看了我的脸还这么顽固。”
侍女们屏住呼吸看他抬手,慢慢从下巴上揭起极薄的一层面皮。他弄足了噱头,故意揭得极慢,半天才露出个下巴,光洁如玉,形状甚美。慢慢地,是嘴唇,鼻梁,无一不美,众侍女心情激荡的同时,却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大僧侣手一扬,整张面具被揭落,阳光直直洒落他面上,一时间满园秀丽景色都暗淡无光,侍女们惊愕地捂住嘴,好久好久没有人说话。
大僧侣摸着下巴笑:“如何?我这张脸可好看?”
一旁看呆了的小侍女弱弱地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轻声问:“那……那是不是棠华大人的脸啊?”
大僧侣耳朵尖,早听见她的话,哼了一声:“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棠华那张脸是抄我的。”
小侍女们见他说话轻浮,行事调皮,心里都不怎么敬畏他了,便有一个人大着胆子说:“信、信你才有鬼!”
大僧侣哈哈大笑,手指在脸上一搓,眨眼又换了张路人甲的脸。他朝小侍女们眨眨眼睛:“大僧侣殿下的脸乃是无价之宝,小丫头们是看不起的。”
侍女们见他虽然轻浮,但为人并不讨厌,何况那路人甲的脸乃是假脸,看不到才更有想象的余地,都不由自主对他起了亲近之心,一时都舍不得走,一个人在水里,一群人在岸上,说说笑笑倒也挺热闹。
谭音看这个势头,估计没一个时辰是不会动了,她索性把手绢铺在岸边青石上,斯斯文文地坐下来,一面看风景一面等这位胡闹的大僧侣自己上岸。
大僧侣偏头跟小侍女们说笑,眼角余光却看着谭音,她半边身子还是湿的,几绺长发黏在腮边,整个人藏在树影里,又安静,又寂寞的样子。
昨天谭音人刚到六角殿,关于她生平的所有事迹简要也同时到达他手上。有狐一族延绵近万年,倘若没有一点警惕之心,只怕早就灭族了。说不出为什么,他就是对谭音起疑心,她的态度太坦然,行事太安静,十七岁的年纪不算大,虽然也不能算小,可不应当是她这样。
但她的生平实在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疑点,出生沅城,父母早亡,被舅父母养大,年初舅父母也因病过世,所以她便来了方外山。关于她的父母包括舅父母,甚至祖宗八代都被查过了,没有疑点,她实实在在是个最平凡人家的最平凡的女孩儿。
是他想太多吗?
日照渐渐西斜,池塘边的侍女们也渐渐散去,毕竟她们来方外山是做事的,不是来犯花痴的,偶尔偷空看看仙人们的美色是正常,成天偷看就是真傻了。
喧闹的松木亭安静下来,只有水声潺潺。
大僧侣把湿漉漉的长发拨到耳后,在水里朝谭音招手:“小姬,我在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你忍心吗?”
谭音起身拍拍尘土,继续行礼,连说的话都没改一个字:“大僧侣殿下,请上岸宽衣。”
世上真有这等无趣的人!
大僧侣气呼呼地游到岸边,瞪她:“你只会说这两句?”
谭音想了想,改口:“请上岸宽衣,大僧侣殿下。”
他简直不知道是气得立即跳上岸好,还是抱着肚皮在水里打滚发笑好。憋了半天,他长叹一声,撑着下巴仰头看她,一本正经地告诫:“小姬,我告诉你,女孩子太无趣的话,男人不会喜欢的,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算了,扶我上岸。”
他伸出手,作势要上来。
谭音毕恭毕敬地扶住他的胳膊,不料他突然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紧跟着一拉,谭音站立不稳,来不及发出惊呼,被他拉着噗通一声摔进池塘里,水花四溅。
大僧侣哈哈大笑,拍手道:“水里滋味不错吧?”
谭音在水里扑腾不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猫,她不会水!这池塘好深!她惊惶中两手乱抓,岸边其实不远,但对她这个旱鸭子而言,乱扑腾非但不能让她够到岸,反而越跑越远,偏偏这池塘不知道有多深,她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沉下去吃水,脚完全够不到底。
大僧侣好像一点也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他笑眯眯地看着谭音在水里艰难挣扎,最后沉了下去,水面只留一长串泡泡。
哎呀哎呀,会死人吗?他靠在岸边石头上,看着渐渐平静的水面,她好像再没浮上来过,难道真沉下去了?好歹也是个美人儿,喝了一肚子水胀死淹死只怕都不会怎么好看,可惜可惜。
他无声无息地潜下去,果然见谭音还在水里微弱地挣扎,不知喝了多少水。他游过去揪住她的后领子,她的乱挥乱舞的手终于能摸到东西,立马死死抓住不放,大僧侣提着她飞快浮上水面,他的衣服都快被她扯破了,溺水的人力气偏偏特别大,她死绞他的衣服,勒得他也快喘不过气。
“放手……”大僧侣脸色发青,“我要被你勒死了。”
也不知她能不能听到,他提着她跳上岸,谭音双手双脚感觉是踏实地落在了地上,顿时浑身发软地瘫了下去,张口就呕,哗啦啦吐出好多水,喘得差点死过去。
耳边模模糊糊听得大僧侣在说:“你咋这么犟?叫几声救命会要了你小命么?”
罪魁祸首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谭音咳得两眼发红,死死盯着他。
大僧侣看着她,淡道:“女孩子呢,还是偶尔柔弱点好,不管什么事你给点反应,摆死人脸给谁看?”
这句话好像曾经也有人和她说过。
谭音狠狠咳了一通,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她缓缓坐起,将湿漉漉的头发稍稍整理一下,这才声音沙哑地说道:“大僧侣殿下,请回六角殿宽衣。”
大僧侣瞥她一眼,动也不动,神态冷淡,自认识他以来,他除了笑还是笑,要么就是胡闹耍无赖,这种冷淡的表情从未出现过。
谭音犹豫着抬眼看他,他的皂衣湿透了,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脸上身上,还往下滴着水,想来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起他方才将自己拉进水里,任凭自己挣扎扑腾却无动于衷,她怒意渐渐上升,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戏耍她了。可是,不能发火,她要忍耐。他带着黑丝手套的左手也湿透了,他似乎并没有取下来拧干的打算。
谭音看着他的左手,慢慢地,目光变得柔和。
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无论什么事都不会让她动容了。
“你不走,我走了。”她站起来转身就走,“你在水里睡一年我也不管。”
她走了没几步,身后一阵脚步声,大僧侣果然笑眯眯地追上来,拽着她的袖子轻轻摇:“小姬姐姐,我错了,和你开玩笑而已,你可千万别生气。来来,笑一个。”
谭音颇为好笑地看着他,世上还真有这种变脸如吃饭一般容易的无赖。
“笑一个呀,笑一个!”他还在胡闹。
谭音果然笑了,眉眼舒展开,像一朵白莲悄然绽放。
“离我远点,”她声音很轻,也很软,说的话难听,语调却一点儿也不像在骂人,“离远点,你这无赖。”
大僧侣做惊艳状摔倒在地,她笑得更欢了,一面走一面笑,一辈子都没这样笑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笑到什么时候。
第5章
死亡是冰冷的,她死后生魂不散,看着人们把她的尸体收殓,因为死的时候呕血,只怕有什么病,她又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烧成灰烬,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挫骨扬灰,这是罪大恶极的人才会遭遇的惩罚,也是姬家的天谴。
她怀着一腔对姬家绝技的追求与热血,竟不能够过奈何桥,每日便在姬家老屋游荡。她还有许多想做的东西,她还不想死。
她只有守在老屋,就这样每日每日守着,漂浮在自己曾经坐着的椅子上,想要用笔画出那一个个奇思妙想。
她不知道自己会等到一个什么结果,或许某日会来个厉害的人物把她当做作祟的鬼收了,也或许终于能等到过奈何桥轮回的那天,更或许,她就永远这样遗憾地漂浮着,抱着一腔热诚的心血。
那是她对凡间最后的一点回忆。
*
谭音醒来的时候,外面正噼里啪啦下着暴雨,她没关窗,地下一片潮湿。
如今她又做回凡人,只有凡人才会做梦,无论她愿不愿意,那些早已泛黄的古旧的回忆还是要在午夜时分来侵袭,仿佛重新在梦里经历她那单薄的一生。
或许她潜意识里是期待的,想要梦见那个人,她已见不到他的音容笑貌,所以即使是梦,可以令她重温的话,已是极致的喜悦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大僧侣那句无心的话:女孩子还是要柔弱点。
她总是逞强,什么都不会放在脸上,喜欢一个人也是冷冷的,生怕被任何人看出一丝端倪,害怕的时候也绝对不呼救,什么都自己一个人忍着。那个人说:你看上去太强悍了,我……自惭形秽。
假如她在他面前哭,那会是什么样?假如向他吐露自己的软弱,他又会怎样?
谭音不敢想,她习惯了什么都自己扛,她一直渴望自己的内心像外表一样强悍,这样就不会有任何期待,也不会有任何痛楚。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谭音走到窗边,正打算关窗,忽听外面传来一连串极乐鸟悦耳的啼鸣声,金光如屑,丝丝缕缕洒落,几乎是一眨眼,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就停在了窗外,浅金色的上古文字在车身上如水波般荡漾起伏,平和淡雅的香气充斥鼻端——这是有狐一族的气派,她也是第一次见识。
车帘被一只带着黑丝手套的手揭开,露出一张清汤寡水的路人脸,大僧侣明显又换了一张脸,此人真是千面千像。
他两眼发亮地看着她,特别兴奋:“小姬!你醒了?要不要跟我出去玩?”
谭音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要。”
大僧侣的脸顿时垮了:“来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你会喜欢的。”
她还是拒绝:“不去。”
大僧侣半个身子都从车里探出来,扭麻花似的:“小姬姐姐,外面那么多坏人,只有你宽阔的肩膀可以保护奴家!你怎么忍心抛弃奴家!”
这人真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谭音冷冰冰地开口:“闭嘴。”
他那如丧考妣的哀嚎立即停了,依旧两眼放光地看着她,假如在他身上安一条尾巴,那尾巴如今一定是摇个不停的。
如果她之前知道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是这种德性,估计打死她也不会寻来。
“要不要玩变脸戏法给你看?”大僧侣充满期待地揉着脸皮,这可是他的绝活,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谭音对他那些数不清的脸皮确实有一丝好奇心,或许大僧侣这个身份有什么隐秘之处,让他不方便显露真容,但脸换了一张又一张的行为太少见了,闻所未闻。
“为什么总是换脸?”她问,“那些脸皮你平时把它们全戴脸上吗?”
大僧侣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低声道:“你想知道?跟我走我就告诉你呀?”
谭音突然就能理解为什么棠华那么痛恨他,把他丢池塘里,换了是谁都忍不住的,这人从来没有正经的时候,简直无法交流。
她抬手想关窗,大僧侣赶紧拦住,赔笑:“别生气嘛!这样,你跟我出去玩,然后我给你看我的脸好不好?”
谭音一点儿都不相信:“假脸么?”
“绝对的真脸!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他一本正经。
谭音微叹一声:“让开。”
大僧侣从善如流钻回车里,下一刻她便翩若蝴蝶般飘了进来。车里十分宽敞,除了可供人休憩的软垫蒲团,甚至还摆了一张檀木小几,几上一尊琉璃缸,缸里满满的全是葡萄,有青有紫,大僧侣津津有味地挑了最大最圆的葡萄丢嘴里吃。
一大早吃葡萄?谭音突然想起狐狸都爱吃葡萄的那个传说,心中不由莞尔,对他的厌恶之情也淡了几分。
大僧侣见她眼神老往葡萄那边瞟,他小气的很,急忙声明:“这是大僧侣殿下的早饭。”
谭音未置可否,她姿态娴雅地坐在软垫上,揭开车帘一角静静看着外面变幻的风景。袖子突然被人轻轻一拉,刚回头就见两只被包在油纸里的金黄麻团被送到鼻子前面。
大僧侣捧着热气腾腾的麻团看着她:“这个是你的。”
谭音不客气接过来,忽然朝他微微一笑:“谢谢。”
大僧侣被她笑得心肝儿都颤了两下似的,陶醉地抚掌低语:“小姬姐姐,女孩子应当常常笑,你笑起来才好看。”
谭音还是未置可否,她轻轻咬了一口麻团,淡道:“没人看过你的脸,难道也没人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明显有一瞬的意外:“你想知道我名字?”
谭音摇了摇头,过一会儿又点点头:“我只是略好奇。”
好奇为什么他要把自己藏得那么严密,长相不知,姓名不知,虽然不是很明白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是怎样神秘的身份,但看他的模样,明显不是需要把一切都藏起来的身份,为什么要弄那么神秘?
大僧侣捏着一颗葡萄把玩,他的手指生得很长,指节分明,指劲却极巧,青色的葡萄在指尖滴溜溜打转,就是不掉下来。
他笑容满面,眼神明亮,声音却一反常态的低柔:“小姬姐姐,据说女人对一个男人感到好奇的时候,就是产生好感的时候,你挺喜欢我吧?”
谭音咬着麻团抬头看他,他明显洋洋得意,满面桃花泛滥,葡萄从右手颠到左手,再从左手飞回右手,玩得不亦乐乎。
“你觉得呢?”她冷淡地反问。
“哎呀哎呀,”大僧侣捂着脸,十分娇羞,“人家好高兴好惊喜好羞涩……”
和这个人相处交流,一定要培养视若无睹的淡定精神,对他的所有异常行为都要装作看不见,否则就会像棠华一样失去理智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可就算小姬姐姐喜欢我,我也不能把名字告诉你。”大僧侣叹了一声,朝她眨眨眼,“我的名字也是无价之宝。”
谭音深深吸一口气,下巴朝琉璃缸里的葡萄一点:“如果你再不安静,那里面的葡萄你不要再想吃一颗。”
他把琉璃缸圈在胳膊里,果然闭嘴了,闭得不能再闭,直到车落地也没再说过话。
极乐鸟拉车比寻常灵兽快上数倍,还未午时便已到了千里之外。谭音见外面渐渐有了人烟,不再是延绵万里的山林,情不自禁便盯着外面看的出神。
她只活了十七年,从出生到死亡,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姬家祖屋方圆百里的地方,后来……后来更是没有涉足凡间半步,外面的一切对她来说仍是新鲜的。
眼看车窗外风景暗换,先是只有几座小农舍的村庄,炊烟笔直升起,像白色的烟雾做的龙,后来便是小小的村镇,卖彩色小风车的老人手里那么多风车,像花一样五彩斑斓,一晃而过。最后来到一座巨大繁荣的城池,极乐鸟飞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低,街角有玩杂耍的,好几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一个接一个翻跟头,锣鼓声乒乒乓乓响声震天;街口的赌场门口围了好多人,吵吵闹闹,大概是哪个赌鬼输光了本钱被人打出来;对面有卖油煎豆腐,青烟夹着烟火气被风吹散开。
谭音看得目不转睛,这是她从未去过的城镇,房屋的风格、颜色,甚至人们的穿着打扮都与她以前熟知的一切截然不同,她觉得又有趣,又新奇。
车停了,周围所有人都敬畏地避开,虽说如今人妖仙混杂,但动用极乐鸟拉车还这么气派的实在罕见,指不定是哪位山上的大仙,不可得罪。
大僧侣看了看谭音,她还盯着外面,街对面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卖陶罐的店铺,她都能津津有味看这么久,有那么新奇?他平日出门办事,甚少这么大排场,外面龙蛇混杂,出风头是给自己找麻烦,他今日见谭音看得开心,便故意将车驶进城镇,她居然半点没发现不妥,他不由沉吟。
“我们找个客栈住吧。”他终于开口说话,一开口就相当不正经,“人家一直期待可以和美女姐姐来一场同住客栈一间房的机遇,小姬姐姐,我们今晚要不要秉烛夜谈呀?”
第5章
谭音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镇静地回望大僧侣,反问:“谈你为什么有那么多张脸的事么?还是谈谈你的真容?”
他又瘪了下去,喃喃:“这个……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年轻姑娘须得矜持点。”
谭音没注意他嘀咕什么,她本是抱着对他换脸的好奇心上车的,可现在她对他的脸一点兴趣都没了,这新奇又繁荣的城镇将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她跳下车,左右打量,只觉满目琳琅,竟不知从哪里开始看起好。
迎面走来一个摇着拨浪鼓的小贩,身后背着半人高的木箱,上面插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小风车和小玩意,一路走一路叫卖,谭音的目光瞬间又被吸引过去,不由自主走上前,拿起他挂在木箱上用珠串打的小鲤鱼仔细端详,舍不得放手。
“……你喜欢?”大僧侣神色怪异,这珠串鲤鱼做工既不精美,也不别致,随处可见,到底怎么入了她的法眼?
谭音一门心思玩赏那些珠串小玩意,压根没注意他说什么。在她活着的那个时期,凡间还没有那么繁华,更不用说这些有趣的小玩意了,纵然姬家工艺绝顶,却没人会做这些东西。她见一个红色珠串打的小狐狸活灵活现十分可爱,忍不住放在手里摩挲。
小贩见她喜欢,便笑道:“这都是手工做的小玩意,没几个钱,姑娘喜欢,买一个我再送你一个。”
谭音果然十分心动,忽然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大僧侣凑过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小姬姐姐,你那么喜欢狐狸?回头我变个给你看好不好,保证比这个好看一千倍……”
话没说完她就走开了,注意力又被另一边做泥人的吸引过去。
小贩见她走远,便回头看了大僧侣一眼,微微点头。大僧侣笑了笑,径自捏起那只方才被她百般摩挲的珠串狐狸,问:“多少钱?”
小贩苦笑,却没说话,将那珠串的狐狸和鲤鱼都取下来递给他,顺便还送了只小风车,跟着便走了。
大僧侣一面吹着风车,一面将珠串鲤鱼在掌心里捏碎,霎时有密语萦绕耳边:“查了许久,一无所获,那姑娘身世甚是怪异,继续追查中。”
他把风车吹得滴溜溜乱转,慢慢走到谭音身边,拍拍她,笑道:“小姬姐姐,来,送你玩。”
谭音明显很喜欢那只风车,珠串的小狐狸她把玩一阵就放进了袖袋里,风车却一直拿在手里端详,一会儿轻轻吹一下,看着它晃晃悠悠的转,五彩斑斓的。
大僧侣扶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叹息:“这个有那么好玩么?到处可见,只有三岁小孩才会喜欢。”
他见谭音不说话,赶紧笑眯眯加了一句:“我可不是说小姬姐姐你幼稚,你童心未泯,我喜欢的紧。”
谭音将风车收好,喝了一口茶,方道:“现在要给我看你的真脸了?”
大僧侣狼狈地咳了两声,四周看看,低声道:“这里人来人往的,我怕露出真容我们就走不掉了。来来,咱们先喝完这杯茶,然后小姬姐姐你在客房里歇息半日,我去城里寻个工匠,我的车许久没整修,颠得浑身骨头疼,车修好咱们去橘子湖,那是我族的地方,安安静静的,我再给你看,好不好?”
谭音未置可否,起身问道:“车在楼下?”
大僧侣愕然看着她下楼,奇道:“小姬姐姐你去哪儿?”
“修车。”她的回答简洁明了。
修车?她是修车还是砸车?!大僧侣眼见自己心爱的小车有要被摧残的危险,赶紧跟了上去。
他那辆气势非凡金碧辉煌的车停在客栈后院,伙计们毕恭毕敬地照料着,不敢有丝毫怠慢,连拉车的四只极乐鸟都被打理过羽毛,越发雪白俊俏了。
谭音正弯腰查看车中轴,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个漆黑的小锤子,这边敲敲,那边敲敲。大僧侣的小心肝都快被她敲出来了,赶紧赔笑:“小姬姐姐,这种粗活怎敢劳烦你……”
谭音直起身子,将小锤子朝腰间一个破旧的牛皮囊里一丢,说道:“中轴有裂缝,歪了,须得换一根车轴。”
大僧侣下巴差点掉下来,眼睛盯着她腰间那只旧牛皮囊,半天才道:“……乾坤袋?”
谭音微微一笑:“你也认得?”
她死的早,虽也料想过自己做的四只乾坤袋必然千万人趋之若鹜,但却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依然有人认得。
大僧侣眨了眨眼睛,半晌,惊愕的神色慢慢褪去,转了转眼珠,道:“自然认得,这可是件罕见的宝物。”
乾坤袋是上古某位工匠制造的,做了多少至今无人知晓,他只知道琼国皇宫内藏有一只,一只在战鬼一族,还有一只听闻曾在东方大燕国出现过,其余传闻都是假的。她腰上这只乾坤袋,是谁的?
“罕见?”谭音不解,她一直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凡间必然有能人异士可以再做许多乾坤袋。
大僧侣摇摇头,换了个话题:“小姬姐姐,你会修车?”
她难得有些赧然:“不是甚通,但乌木纵然名贵,却不适合做车轴,因其质硬脆。不如换个柏木轴,要舒服许多。”
大僧侣不由沉默,片刻后笑道:“小姬姐姐竟懂这许多,莫非家传渊博?”
谭音默然摇头:“……去找工匠换个车轴吧。”
大僧侣正要说话,忽听极遥远的东面山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嘶吼,他脸色不变,扭头去看,只见遥远的东面天空一线红色雾气缓缓散开。
他脸色依然不变,回过头笑道:“我可不懂木料好坏,小姬姐姐既然懂,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他不等谭音说话,软磨硬泡,死皮赖脸地把她拽到城里木匠铺那边,谁知铺里老木匠居然不在,据说上山挑选木材了。
“反正也没什么事,小姬姐姐,我们要不要也上山去玩?”大僧侣继续用期待而发光的眼神望着她。
对谭音来说,去山上一般只有一个目的,和那老木匠一样:挑选木材。
那时候她小小年纪,却少年老成,不像家族里其他孩子,上山还知道嬉笑玩耍,她永远跟在老父身后,听他说各种木料的用途。到后来,老父病重弥留之际,放心不下她,只说:谭音,你从小就没跟别的孩子一样放肆的玩过,爹这就要去了,对你并没什么不放心,只是你这样少年老成,孤僻罕言,将来又怎么寻得如意郎君?
她真的没有好好看过山里的风景,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做东西,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如今她骑在极乐鸟背上,它飞得很慢,贴着树顶,好几次叶子都拂过裙角,远处青山影影,天高云淡,这是凡间才有的景致。大僧侣也骑着一只极乐鸟,跟在她旁边,一直叽叽呱呱不知说些什么,他的废话永远那么多。
谭音停在一棵树的树顶,弯腰捞起一片叶子细看,大僧侣也跟着凑过来,恨不得贴她身上,问:“这是什么树?”
“柏树。”
大僧侣伸了个懒腰,笑道:“干脆就砍了这棵树拿去做车轴……”
话未说完,只听“嗖”一声裂空巨响,他骑的那只极乐鸟发出凄厉的啼鸣,一边的翅膀被生生截断,鲜血四溅,几乎是瞬间就栽落下去。
谭音吃了一惊,正要低头看看大僧侣的情况,树下却突然又响起古怪的口哨声,她自己骑的那只极乐鸟被那哨声勾引得左右顾盼,神态不安,忽然张开翅膀一阵乱飞,谭音险些被掀翻下去,她急忙抱住它的脖子,试图安抚这只惊慌失措的灵禽。
“嗖”,又是一声破空锐响,这次却不是打在鸟身上,谭音只觉膝盖一阵冰凉,紧跟着便是剧痛,她低头一看,膝盖那里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鲜血还未来得及涌出。她心中惊愕更甚,四处张望却见不到半个人影。
不容她反应过来,锐响再起,谭音后背像是被刀狠狠戳了一下似的,痛得她浑身一颤,两只手再也抱不住极乐鸟的脖子,身子一歪,从高空中笔直摔落。
大僧侣早在极乐鸟被截断翅膀的瞬间就翻身跳了下去,待得轻飘飘落地,忽见对面树顶有人影一闪,他想了想,却没有追。抬头张望,就见谭音骑的那只鸟乱飞乱撞,一路飞远了。他故意大叫:“小姬姐姐!你别怕!我来了!”
说罢拔腿便追,却哪里追得上,没一会儿她就飞得没影了。大僧侣猛然停下脚步,山风习习而过,带来一阵优雅的香气。他面沉如水,循着这香气慢慢朝东面走,忽地只见对面地上像被巨人挖空了一般,有一个极其深广的坑。
大僧侣慢慢走过去,朝下一看,只见坑底躺了一只浑身是血的红狐,早已死去多时。尸体旁歪着一只破碎的半人高的木箱,许多珠串的小玩意撒落一地。有狐一族善制香料,血液中都含有香气,血越多,香气越浓,然而那香气也渐渐要为山风吹淡了。
他长叹一声,双手合十,朝红狐的尸体默然行礼,那只红狐的尸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许多莹莹絮絮的光点,依依不舍环绕在他身侧,良久才缓缓消散。
这是族人留下的最后一点讯息。大僧侣摊开手掌,上面一行荧光闪烁的小字:遭遇战鬼余孽,目测六人,急报橘子湖我族加以防范。
大僧侣面无表情,用手指将那一行字轻轻擦去,他缓缓转过身,忽然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战鬼一族如今也学会暗地偷窥,群起而攻之了?”
过了半晌,树林中缓缓走出数人,均是黑衣打扮,面容冷峻,每个人脸上的眼瞳都是血红的,森然看着他。
一,二,三,四……大僧侣数了数,五只战鬼,怪不得这传讯的族人死那么快,那么惨。
为首的战鬼冷道:“你们伤了我族郦朝央大人在先,今日我等要屠尽橘子湖的狐狸,为郦朝央大人报仇。”
大僧侣哑然失笑,抚着自己的右胳膊摇头道:“原来是为郦朝央,我倒也有一笔账要与她算。把她封在冰里的人正是我,我的右手可也被她斩了,好容易接回去,到现在还不利索。”
战鬼们脸色登时变了,早听说有狐一族的大僧侣,却不曾想面前这毫不起眼的人居然就是他。一旁有个战鬼早已忍不住,抽出腰间长鞭,照着他的脑袋就砸过来。
大僧侣退了一步,脚边立即被砸出一个大坑,他摇摇手:“慢来慢来,我这人懒得很,你们人不齐,我等齐了再一起杀。”
为首的战鬼冷笑道:“你能伤到郦朝央大人,我们心底也不敢怠慢,今日且让你与你心爱之人一起下黄泉。”
心、心爱之人?大僧侣呆了呆,只见山林中又出来两人,一人黑衣红瞳,是第六个战鬼,而他手上提着的那个……满身是血的姑娘,正是谭音。
注:郦朝央与大僧侣的纠葛在《佳偶天成》这本书里有详细描写。
第7章
她被战鬼像麻袋一样提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大僧侣沉吟一番,跟着却慢慢笑了:“她不过一介凡人,战鬼一族也要痛下杀手?”
没有人说话,战鬼一族遇敌素来只有战,战不过就死,绝不废话半句,六人一齐挥舞长鞭,砸向大僧侣站立之处。长鞭是战鬼一族最常用的武器,因其灵活且后劲奇大,六根长鞭砸在地上,几乎要把这座山给掀翻似的,地面登时一阵颤动,草皮灰尘腾扬而起,遮蔽视线。
大僧侣早已溜到一边,眼见谭音被人扔在地上,后背似乎有一道伤口仍在汩汩流血,他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将她捞起,身后狂风忽至,他整个人顿时化作一团金光急速闪开,只见那根小腿粗细的长鞭刚好砸在谭音身边,她整个人被弹得飞起,紧跟着又狠狠摔在地上滚了无数圈,大片鲜血洒落在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了。
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他心中暗叹。原本还怀疑她身份有异,对有狐一族只怕存着什么不轨之心,想不到就这样死了,怪可惜的。
六根长鞭像长了眼睛一样,战鬼的灵敏简直令人感到恐惧,他躲哪里都会瞬间被找出来。他丝毫不怀疑假如自己被鞭子舔上一口,半条小命只怕就要丢掉,上次他去对付郦朝央,人家的方天画戟不过随便一挥,他的右手就没了,还好他逃命功夫高明。
“轰”,又是一声巨响,一小片山林被铲平了。大僧侣继续叹气,战鬼战鬼,听名字就知道人家擅长打架,而他们呢?有狐,什么玩意啊,一听就觉得弱爆了,而且他偏偏还是有狐一族里最不会打架的,一天到晚杀来杀去,多不优雅啊。
他本来想悄悄逃走,可对方有六个人,希望实在渺茫。他低头将左手的黑丝手套拉了拉,少不得今天又要大开杀戒。
战鬼们虽然杀伤力巨大,这座山头都快被夷平,可那只狐狸却逃得更快,长鞭无论如何也卷不到他。为首的战鬼略感烦躁,他们是喜欢速战速决,正大光明面对面较量的一族,遇到这种只会跑的,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
烟尘阻挡了视线,那只死狐狸不知又躲在何处,战鬼灵敏的耳目也无法察觉。战鬼甲长鞭平平一挥,切断烟尘,对面山林的树已被打断许多,上下左右看,没有人。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左侧有红光闪烁,依稀还有个人影,他大惊之下立即挥鞭,谁知长鞭挥出却被那人一把抓在手里,毫不费力,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个有狐僧侣,他皂衣上满是灰尘,头上脸上也灰扑扑的,看上去甚是狼狈,然而信手抓住他的长鞭,款款而笑的模样却十分悠闲。
“小心了,别摔跤。”大僧侣笑眯眯地提醒他。
战鬼甲重瞳收缩,正要迈步扑向他,谁知脚底竟然像突然被钉在地上一样,他竟真的狠狠摔了下去,吃惊之余低头一看,骇然发觉脚底结了一层冰,而且这层冰正自脚踝往上飞快凝结,一瞬间就冻住了两条腿。
“毛皮chù生!”他骇极怒骂,欲将手里的长鞭狠狠收回砸出,谁知长鞭竟“咔咔”裂成数段——鞭子也被冻住了!他仰头发出愤怒的嚎叫,才出声,整个人都已被裹在冰里,动弹不得。
周围五个战鬼早已闻声而动,长鞭夹杂着尖锐的风声挥舞过来,大僧侣左手在地上轻轻一按,整个人又化作一团金光,眨眼便闪到远处。
他这种东躲西闪的行径早已让人不耐烦,战鬼们索性丢下长鞭,向着香气浓郁处扑上——有狐一族的人受伤流血均会散发出香气,那只死狐狸必然受伤了。
谁知脚底渐渐地便开始沾粘地面,直到步子再也迈不出去,众人这才发觉地面不知何时结了厚厚一层冰,竟将他们的脚底都冻住了,无论怎样使力都无法拔出。更可怕的是,那层冰正沿着小腿慢慢冻结上来,令人有麻痹之感。
烟尘渐渐散开,大僧侣一身皂衣被风吹得烈烈作响,他就站在不远处,而在他身前直至山林边缘,方圆数十丈的范围居然都结了极厚的冰,甚至连谭音都被冻在冰内。
他脸上破了皮,面具从额头到嘴角撕开一条口子耷拉在下巴上,血染半边脸,然而露出的那只眼却精光璀璨,眼尾狭长上挑,不沾半点狼狈。
其时其余五个战鬼都已全身被冻在冰里,只有一人还剩余半颗脑袋在外,血红的重瞳死死瞪着他,嘶声道:“这是什么妖法……”
大僧侣淡道:“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见识过的人除了我,除了郦朝央,没人活着,你们也请安心的去,我会为你六人祈福。”
说罢双手合十,默然行礼。
那战鬼这时才发觉他左手上的黑丝手套不知何时取下了,手背与胳膊上均是暗红一片,他正要张口狂呼,下一刻冰雪覆顶,他将永生永世被冻在冰里,不得翻身。
大僧侣闭目合十,默念祷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看着被冻在冰里的六个战鬼,长舒一口气,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哎哟一声,跑到冰上一看,果然见谭音被冻在冰里。
这下不死也得死了,大僧侣蹲下来隔着冰摸摸她的脸,可怜的美人,死的时候满脸血,也不知是不是被毁容了。
“抱歉了。”他低声道,“没能救到你,过几日再来为你收殓尸骨,安心回归故乡。”
她血染的胸前有一只断开的五彩小风车,还是他之前送的。多漂亮的小姑娘,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死了。大僧侣伤心地拍拍身上的灰,起身走了。
*
谭音慢慢睁开眼,浑身上下只有一个感觉:冰冷。
她试着动动手脚,但身体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纹丝不能动。后背和脑袋上的剧痛让她心生警惕,她这具身体只怕是受了致命伤,左腿膝盖以下更是没了知觉,不知道是不是断了。
她不能让这个身体死掉。
她张开嘴,轻轻吹了一口气,冻住身体的寒冰立即像粉末般碎开,她艰难地坐起,两只手好像都骨折了,手指不停使唤。她的额骨似乎也碎了,鲜血染红视界,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只隐隐约约感觉极其寒冷,触手可及之处全是冰。
冰……她忽然惊觉了什么似的,艰难地用袖子抹去眼前的血迹,四处张望。
身周方圆十几丈都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似乎有六个人也被冻在冰里。这不是普通的冰,或许这凡间再也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冰雪中所覆盖的威力与霸道。
那是泰和的手。
谭音心神激荡,一个猛子站起来,左腿立即一阵无力,她又狠狠摔了下去。
泰和……她满心感慨地触摸寒冰,时隔五千年,终于再见这片死寂的冰海。
四下里一片安静,唯有山风轻拂,谭音怅然四顾,周围山地扭曲,树林被夷平大片,除了被冻在冰里的六个战鬼,周围半个人影都没有,那只狡猾的狐狸僧侣想必一定是全身而退了。
她太大意了,出了这样的事,她要怎么回到大僧侣身边,她又怎么才能解释得清楚?
和他说其实你没冻住我?还是我命大没死掉?这种谎言三岁孩子都不会相信,更何况大僧侣面热心冷,聪敏多疑。
可眼下这问题并不是最重要的,这具身体全身骨头几乎碎了一半,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用。
谭音无力地躺下去,缓缓闭上眼,破碎的额头慢慢合拢,骨折的小腿与手臂也在慢慢消肿,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除了脸上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她已经完全恢复原样。
她摸了摸心口,胸膛是一片冰凉,这具身体还是死了,心脏停止了跳动,这样下去就算身体被修补好,过不了多久也会开始腐烂,那情景自然是十分恐怖的。
谭音长叹一声,双手疲惫地捂住脸,全身上下笼罩在清冷的白光中,远远望去,就像一团清莹玲珑的小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谭音慢慢起身,环视四周,这里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死斗,地形都变了,加上这六只被冻在冰里的战鬼,倘若被人发觉,只怕麻烦。
她在乾坤袋里掏了一阵,取出一件拇指大小的小玩意,洁白莹润,形状像一只螺蛳壳。这是她生前做的玲珑屋,就连老父都没有这种细致精湛的手艺,可以把玲珑屋做的这么小。
玲珑屋抛出,见风就长,瞬间将这小半个山头都吞噬了进去,渐渐地,却又变成透明的,与融融夜色合在一处。此时山风依旧,树林隐隐,变形的山地与战鬼们被冻住的尸体早已不见踪影。
谭音转身便走,突然,怀里掉出个五彩斑斓的东西,却是方才那只断了的小风车。
她拨了拨它,它又晃晃悠悠地转了起来,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泰和,他坐在天河畔,手里正玩着同样五彩斑斓的一只小风车。
她又想起离开时,韩女的泪水,泰和倘若醒着,不会爱看她流泪的模样。
她还想起自己默默守了五千年,五千年沧海桑田,她却没有变,什么都没有变。
谭音叹息一声,扬手把小风车抛了出去。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她可以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虽然他总说:你很好,对我很好。可她自己也知道,她实在是没有对他很好,不值得他这样说。
这世间纷纷扰扰,有多少生离死别,上穷碧落下黄泉,两两相望不相守。她却可以为泰和做一件最重要的事,她已经是其中的幸运儿。
第8章
大僧侣回到客栈的时候,早已有两个族人守在那里,一见到他毫发无伤地回来,都松了口气。
“丁戌长老已知悉子非的死讯,您能全身而退,实乃大幸。”两个族人带着敬畏的表情半跪下去。
大僧侣笑了笑:“假如不能全身而退,我还来这里做什么?”
大僧侣性格古怪,喜怒无常,好的时候跟谁都能嘻嘻哈哈,不好的时候谁也不搭理,众人都知晓他的毛病,两个族人顿时不敢说话。
“丁戌这些老头子们还不悔改?”他脱下脏污的外袍,一面又道:“跟战鬼一族打架,今天是子非死,明天不知是谁死,一起死光他们大约就满意了。”
两个族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应。
大僧侣将纠结的长发拆开慢慢梳理,忽然道:“你们走吧,我要沐浴更衣。”
族人甲犹豫了一下,急道:“大僧侣殿下,我二人是丁戌长老派来辅助您……”
“回去。”他放下梳子,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然而一双眼却冷冰冰的,两族人为他的眼神一扫,登时心中悚然。
“可是……橘子湖的族人……虽说他们脱离方外山已久,但我族与战鬼一族龃龉越深,所有族人都要被牵制,团结一致才是正道。今日是您替他们出了个头,想来他们也不会拒绝方外山……”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大僧侣冷淡地打断他的话,“回去告诉丁戌长老,右手被斩断后多劳他替我接上,此情我已还,此后他如何行事与我无关。”
难道连大僧侣也准备脱离方外山了?!两个族人大惊失色,他们自小就生活在方外山,丁戌长老这些老一辈长老的规矩在他们心中简直是铁律,大僧侣此番行事已经可以算离经叛道。
“但……”族人甲还想说,然而此刻大僧侣面沉如水,他们竟感到恐惧,踯躅片刻,还是行礼告退了。
一天到晚打架打架,搞得好像他们有狐一族真的很擅长打架似的,不过仗着他的左手,将他当做杀人利器而已。
大僧侣放出结界笼罩客栈,抬手将假脸摘了,露出下面血污的半张脸,揽镜一照,果然额头上被撕开一道血口。他也不去管,扯了衣服,一头扎进放满冷水的浴桶里。
他心情不太好,任谁看到族人死在自己面前,心情都不会好,何况子非原本无事,是他派了他去四处调查姬谭音的身份,结果姬谭音的事是他自己多疑,她也死了,子非的死越发显得不值得。
僧侣辛卯临死的时候唯一担忧的便是他,他跟着丁戌长老他们时间长了,做了无数不光彩的事,变了太多。丁戌长老曾说,这是他的命运,那么多年了,那只手终于又出现在族里,他注定要成为有狐的刀尖,毫不留情地斩杀任何敌人。
僧侣辛卯问过他:源仲,我问问你,你现在除了自己,还会相信世上任何人吗?
他那个时候没有回答,现在也依然无法回答。
僧侣辛卯说:我族曾经何等逍遥自在……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便过世了。
大僧侣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撩起冷水胡乱泼在脸上,靠在浴桶上怅然四顾。桌上放了一只茶杯,中午姬谭音还用那杯子喝过茶,一眨眼一条人命就没了,这其中当然也有他的推波助澜,或许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并且毫不犹豫,但可能是子非死得太冤,连带着对姬谭音也有了一种内疚。
他要离开了,僧侣辛卯说的逍遥自在是怎样的,他不知道,但继续留在方外山,一切只会更糟糕。
他取了巾子擦脸,正准备起身,忽听窗棂“喀拉”一响,锁得好好的窗户就这么无声无息被打开了,应该已经死掉的姬谭音从窗台刚探了半边身子进来,却不料见到他光溜溜地靠在浴盆里,两个人都是一愣。
*
谭音一路上想了无数种解释的方法,譬如我体质特殊,所以没死,再譬如我是工匠所以冻住我没用,可仔细想想,这些借口只有白chī才会相信,她毫无办法,只好骑着机关鸟在外面绕圈,冥思苦想。
难道再借一个身体吗?但是,她与大僧侣虽然相处时间极短,也能看出此人极其多疑,只怕从来也不会用侍女,之前会用她,不过是建立在疑心的基础上而已,她即便再借一个身体,毫无破绽地进入方外山,也抓不住他半根狐狸毛。
更何况,能借到这具身体,也是个因缘巧合,世间又哪里有那么多巧合呢?
她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妙计,索性不想了,直接去见他。
客栈窗户的锁对她而言就像不存在的,随便一根细铜丝就打开了,有狐一族的结界她更是毫不在乎。她原本做好了大僧侣不在客栈的准备,也做好了他正在睡觉,或者正在吃饭等等任何状况的准备,可偏偏没想到他正在沐浴。
他头发上还滴着水,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水珠,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睫毛下两只眼湛然若神,眼尾上挑,面上肤色极白,想必是常年戴假脸皮的缘故。谭音突然理解他为什么要戴假脸,这样一张脸,无论是谁,看了一眼便再也不会忘掉,那种浓冽却又冷酷的风情,足以让人为之疯狂。
大僧侣先是定定看着她,目光惊讶中带着愕然,可是几乎只有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比冰还要寒冷,哗啦一声水响,谭音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半趴在浴桶边,窗户在身后无声合起。
他的左手没有带手套,离她的脖子只有不到半分的距离,她可以清晰感觉到指尖散发出的幽幽寒意,她面不改色,平静地抬头直视他。
“……你是什么东西?”大僧侣声音低沉,问得毫不客气。
他不相信一个凡人能活下来,被战鬼打碎了全身骨头,又被他的冰封住,她却可以毫发无伤出现在他面前,是被什么妖物附身了?还是什么别的他不知道的东西?
杀不死的妖他遇见过,南蛮二十四洞的那些妖物,就算把脑袋割下来,再切成一片片的,也死不掉。可杀不死的凡人他从未见过,也不相信会有。莫非他看走眼,姬谭音不是凡人?可她身上确实没有半点妖气,他也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人与妖还有仙人的区分,他再清楚不过。
谭音想了很久,才道:“我是姬谭音。”
大僧侣露出一个古怪的笑,紧跟着她只觉整个身体一阵麻痹,厚厚的冰雪几乎是眨眼就将她封住。她在心底暗叹一声,张嘴轻轻一吹,那层厚厚的冰雪顷刻间变成粉末,扑簌簌掉在地上。
她静静看着他,柔声道:“我不会害你。”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也不会害有狐一族。”
大僧侣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一个字不说。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眼前这个姑娘似乎与曾经有些微的不同,可他却说不出有什么不同,鼻子眼睛嘴巴还是一模一样,连发髻都没变,可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记忆里的姬谭音似乎更像凡人一些,漂亮却无神的眼睛,沉静却略青涩的气质,是一个真正十七岁的小丫头模样。现在她的眼睛太亮,久远的记忆里,那双黑色宝石般的眼睛一晃而过,他自己也觉得荒谬。
他退了一步,转过身,挂在架子上的皂衣像长了眼睛一般飞来,自动合附在他身上,再转身时,面上已经换了张平淡无奇的面具。
谭音觉得自己还是要说点什么,她想过大僧侣勃然大怒要杀她,也想过他会毫不犹豫问上一堆,可他什么话都不说,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个……”她刚开口,大僧侣突然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消失在了客房里。
……他居然跑了。
大僧侣骑在极乐鸟背上,他本来心情就不好,眼下更不好了,一连串疑问和未知的恐惧牢牢锁住他。
他自信没有杀不死的仙妖人,就连威名赫赫的战鬼也要臣服在他左手之下,可是他为什么杀不死姬谭音?杀不死,他只有离开,有狐一族的大僧侣何曾这般狼狈过。
突然觉得身后不对劲,他回头一看,就见谭音骑在一只怪模怪样的机关鸟背上,远远地跟着他。
阴魂不散!她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来路?!
大僧侣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棋子,这还是他从棠华那里摸过来玩的,当下瞄准了机关鸟的胸口位置,他缩指把玉棋子弹过去,只听“咔”一声,那只怪鸟估计身体里什么精密的机关被打坏,歪歪斜斜地掉下去了。
他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背后一片冷汗,自己也苦笑,今晚发生的一切简直荒谬到极点了,难道他是在做什么噩梦吗?
前方不远处金光闪烁,大僧侣一眼便认出是有狐一族的结界,这里应当是橘子湖族人的地方了。此情此景,大僧侣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总算到家了”的安全感,不由一阵无奈的好笑。
第9章
橘子湖曾经是一片湖,因形状生得像橘子而闻名。传说湖水一夜之间干涸,橘子湖变成了平地,还开始闹鬼,时常有猎户樵夫在此失踪的传闻传出,这里慢慢就变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诚然这些是橘子湖的有狐一族搞的鬼,与方外山的族人不同,橘子湖的族人更加避世,并不与凡人有过多接触,事实上,连大僧侣也有近百年没来这边了。
他刚从极乐鸟背上跳下,对面早已迎上一群白衣族人,为首的那个老者须发俱白,一把好长的胡子快垂到腰间。
大僧侣笑眯眯地对他合十行礼:“辛丑长老,好久不见,您的胡子越发长了。”
当年这位长老第一个与丁戌长老闹翻,带了一群族人迁移橘子湖的事件他虽没有经历过,但也对辛丑长老的魄力大为倾倒,毕竟族里敢和丁戌长老唱反调的人实在不多。
辛丑长老合十还礼,神态甚是亲密:“小源仲,战鬼前来挑衅的事,多谢你了。”
大僧侣笑道:“辛丑长老,多少年前的名字了,这会儿就别提了吧?”
辛丑长老淡道:“你跟着丁戌那么多年,也学会搞这神神秘秘的一套了。”
大僧侣仿佛没听见,他眼尖,早看见辛丑长老身后一个白衣窈窕的身影,登时笑成了花儿,脚不沾地飘过去扭麻花似的粘着那姑娘,连声道:“子清姐姐,许多年不见,你越发好看了,可有想我?”
子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可真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子清姐姐却变了不少。”大僧侣恨不得粘她身上,“变得那么好看,方才差点没认出来。”
子清大大方方牵着他,道:“这嘴甜心苦的性子还没改,也罢,既然来了,多住几日,把子非的事和我说说,这次还未来得及见到他,他已经死了。”
她虽然竭力掩饰情绪,但说到子非死了的时候,还是哽咽了一下。
大僧侣不由沉默,慢慢站直身体,良久,才低声道:“抱歉。”
子非是子清的弟弟,子清随着辛丑长老离开的时候,子非还小,被丁戌长老强行留下。大僧侣对子非的死始终不能释怀,加上那个莫名其妙的姬谭音又没死……想到姬谭音,他心情更坏了。
子清急忙拉住他的胳膊,笑道:“与你无关,不用自责。这次多住几日,夫君一直埋怨你不来便没人陪他饮酒。”
大僧侣没心情说笑,勉强应付两句,随众人绕过中庭,却见小湖泊上建了六座高台,分别有六个族人盘踞高台施法接连不断地加强外围结界。
他望向辛丑长老,苦笑:“倘若我赶不及,长老便打算加强结界来防御那群战鬼么?”
有狐的结界纵然厉害,但六个战鬼同时发难,结界做得再厚,也一下就能打碎,倘若遇到郦朝央那种百年难遇的完美战鬼,结界更比瓷器硬不了多少。
辛丑长老抚着雪白的长胡须笑眯眯地看着他:“连你都能想到的事,我会想不到?此番是为了迎你,等你出去了,想再进来,只怕难了。”
大僧侣“咦”了一声,此时才发觉那并不是平时有狐一族所做的防御结界,似真似假,如梦如幻,与其说是结界,倒更像一个幻境,其性质,倒与挽澜山皇陵周围的云雾阵有些相似,却又比云雾阵高明许多。
“我族与战鬼一族世代龃龉,可倘若丁戌不挑衅,却也没那么多事情。”辛丑长老叹息一声,“这几层结界不过是缓兵之计,他日如有战鬼寻来,也可以为我们橘子湖的族人腾出逃命的时机。”
他见大僧侣欲言又止,心里明白他要说什么,淡道:“我与丁戌道不同,归顺方外山不可能。他野心太大,而我,只求逍遥二字。”
大僧侣摸了摸肚皮,看看他,突然笑起来:“……我只是想问,有吃的吗?我饿坏了。”
辛丑长老哈哈大笑:“有!你跟我来。”
*
昔日辉煌无限的有狐一族是什么样,大僧侣并不知道,史料的记载也不过是空洞的文字。
可眼前鲜花似锦,幽香笼罩,夜明珠的光晕将姑niáng们的脸映得如白玉一般,悠扬的笙箫与婉转的歌声隐隐约约,似真似假,空中无数巨大莲花下雨般纷纷坠落,他便觉得,或许曾经的有狐一族正应该是这样,无忧无虑,逍遥自在。这是方外山不会出现的景象。
辛丑长老将斟满名为“醉生梦死”美酒的青铜酒爵递给他,浓冽醇厚的酒液让全身的血都要沸腾,满腹心事渐渐离开远去,子非之死的内疚哀伤也慢慢淡开。
辛丑长老的话也变得很遥远:“小源仲,不如就在这里住下吧。你不小了,该娶个合意的姑娘,为我们添更多的族人。”
大僧侣笑眯眯地看着周围的姑niáng们,有狐一族颇有美色之名,明珠下看美人,更是别有一番风情。他也爱美人,谁不爱呢?他最喜欢在美人堆里打滚的。
“可是那么多美女姐姐,我娶了谁都会遗憾。”他嘴里说着没品的玩笑,把脑袋枕在一个族人姑娘的大腿上,好软,好香,他仰头看美人的眼睛,灿若星辰,温柔多情。
脑海里却浮现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天神的高台上望见的那双眼眸,他全身所有的灵窍都为那双眼睛而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再也找不到同样的一双眼,找不到,天下所有的美人都没有什么不同了,他的时间好像一直停在高台上,再也没有流逝过。
你当然找不到——心里有个冷然空洞的声音回荡,你看到的是天神,你怎么找的到?
可他慢慢长大,慢慢有了见识,慢慢也开始疑惑,那天出现在高台上的,真是天神吗?
或许这种疑惑不过是个自我安慰。
大僧侣遗憾又满足地翻个身,搂住美人的腰,开始耍赖:“姐姐我醉了,我要吃葡萄。”
外面突然一阵隐隐的躁动,大僧侣嚼着葡萄醉意朦胧地扭了脖子去听,有个守门的族人正与辛丑长老交代情况:“有人闯入了结界,但并不是战鬼,竟好像是个凡人女子。”
大僧侣一个激灵就蹦了起来,送到嘴边的葡萄掉在了衣服上,又滴溜溜滚到了地上。
“我走了。”他脸都变色了。
辛丑长老大为惊讶:“这么快就走?”
大僧侣化作一道金光,眨眼就闪到了数丈之外,只留下一句话:“别放那女子进来!”
他急匆匆找到正在吃饭的极乐鸟,很显然这漂亮高傲的灵禽很不乐意被人打扰吃饭,冲他十分不满地尖叫。
“下回请你喝最好的天下无双酒!”大僧侣情急之下乱许诺,“赶紧的给我飞!”
极乐鸟颇不情愿地拍打翅膀,缓缓飞起,还没飞几步,大僧侣就看见了后面的姬谭音,她又骑在一只怪模怪样的机关鸟背上,慢吞吞地在自己身后跟着。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僧侣头皮都硬了,在怀里摸了半天,玉棋子没了,倒是钱袋里有几锭银子,当下想也不想,丢了一锭出去,果然那只怪鸟又咔咔咔地掉下去了。
这口气还没松出去,只见谭音从乾坤袋里又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机关鸟,迎风一晃变老大,骑上去继续孜孜不倦地追着他。
大僧侣只觉这噩梦仿佛就不会停了,他又丢一锭银子,机关鸟被砸中掉下去,他鼓舞极乐鸟赶紧飞,没飞一段,谭音召唤出新的机关鸟,继续追在后面,他再继续丢银子……
然后…然后他的银子丢光了。
大僧侣仰天长叹,吹了一声口哨,极乐鸟安安静静停在了半空。
“喂!”他隔了老远,对着后面的谭音大喊,“你跟着我到底做什么?!”
谭音想了想,回答的很认真:“保护你?”
“我不要你保护!”大僧侣气急败坏,有狐一族的大僧侣倘若沦落到被一个凡人小姑娘保护,他的脸要往哪里放?
谭音继续想了想,回答:“照顾你?”
“谁要你照顾!”
谭音又继续想,最后犹豫着问:“我会修车?”
“我早就不用车了。”大僧侣声音冷漠。
谭音绞尽脑汁地想:“我……”她再也想不出什么有利的条件。
大僧侣冷冷看着她,夜风很大,她满头青丝被风吹得凌乱,青丝下的两只眼睛那么亮,像……黑色宝石一样。
他沉默片刻,突然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姬谭音,工匠。”她回答得很快。
“我不是问这个。”他笑起来,语带讽刺,“你也挺会装傻,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谭音默然摇头,良久,方道:“……我不会害你。”
她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话吗?大僧侣心中怒意凝聚,说她有心机,她偏生这么蠢,做事不漂亮,说话也不漂亮;说她没心机,她身份却又瞒得那么好,他先前竟一点也没看出她有这么厉害。
“哦……”他突然拉长音调,笑了起来,声音暧昧,“你看上我了?喜欢我?”
谭音摇摇头,静静看着他,目光澄澈。
“别不承认了,女人最爱口是心非。”大僧侣哈哈大笑,“你看到我的真脸,又看了我的身子,你暗恋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还是不说话。
大僧侣潇洒地拨动长发,叹息道:“我只有多谢你这番情意了,抱歉,我早已心有所属,你找别人吧。”
谭音轻道:“请让我跟着你,我不会害你。”
大僧侣唯有苦笑,软磨硬泡,对她都没用,他杀也杀不了她,跑也跑不过她,他能说什么?
“跟着我,跟一辈子吗?”他问。
谭音的声音轻得像微风:“是的,直到你的生命尽头。”
大僧侣“哎哟”一声,又叹又笑:“我好感动,第一次有女人对我说这话。”
说完,他的脸色又慢慢冷下来,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可是我不想让你跟着,你滚远些,别叫我看见,我不想看你。”
他吹了一声口哨,极乐鸟长啼一声,飞入长空。
第章
泰和是掌管天河数亿星辰的神君,乍一听好像很厉害很威严的样子,不过第一次见到他,他却坐在天河畔的石头上吹着小风车玩儿。
她站得老远望他,心里不敢确定他的身份。
神君应该是什么样的她还不是很清楚,但总不会是随便一件青绸长袍,披头散发半躺在石头上的模样。
他脚下数亿的星辰,被天河浅浅的云雾缭绕包裹,闪闪发光,好像撒在丝绸上的金屑。
他一下子就发现了她,好奇地和她对望,目光清澈而且温和。
“来,过来。”泰和冲她招手,好像招呼一只陌生的小野猫。
她躲得越发远了,缩在长生树后,只露出两只凶光闪烁的眼睛。
泰和笑眯眯地不理她,张嘴吹着手里五彩斑斓的小风车,天河里轻薄的云流随着他吹拂的节奏上下翻卷,星海沉浮,斗转星移,令人目眩。
突然天河中窜出一尾巨大的鱼,色泽如血般鲜红,它在空中漂亮地打个卷儿,尾巴不客气地狠狠甩一下,像是抱怨他的吹拂动作打扰了它。
哗啦啦,它的尾巴摔落一蓬巨大细密的金色细砂,下雨一样淅淅沥沥飘落。
她的眼睛又亮了,不是戒备的凶光,而是工匠见到稀世奇材的那种光芒。
天河里的星沙,那是神话传说中才会出现的材料,她难免开始遐想可以用它做什么惊世绝伦的东西。
泰和用丝囊收集那些星沙,想了想,将丝囊放在青石上,自己却跳下来,吹着风车走了。
她守了好久,眼睛都瞪涩了,确定周围确实没人,这才静悄悄地溜过去,抢了丝囊就跑。
不料背后突然传出“嗤”一声笑,她惊慌失措地回头,却见方才明明已经走掉的泰和半躺在青石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小心些,”他声音很温和,“别贪玩掉天河里,我可捞不上来。”
*
谭音睁开眼,入目是阴云密布的天空,天早已亮了。
这具身体应该已经死了,可她还是会做梦,为什么?
只怕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谭音起身拍拍尘土,她也没想到自己会露宿山林,居然忘了放一只玲珑屋出来,昨天是怎么睡着的?
她远远跟在大僧侣后面飞,他停下来休息吃饭,她也停下来休息吃饭,他起身继续飞,她也跟着起身继续飞,反正就是不叫他看见自己。这样飞了四天四夜,两人都没睡过觉,大僧侣后来骑在极乐鸟上很明显歪歪倒倒,好像随时会摔下来似的。
昨天晚上他大概终于撑到极限了,气呼呼地找了快平地落下去,生了一堆火,像是要露宿找东西吃的样子。
谭音躲在暗处,瞅见他瞄准一只野兔,她立即出手帮忙。乾坤袋里装的大多是她做的各种器械工具,她翻出小弩箭,装上铜针,无声无息把山坡上能找到的兔子都给扎了麻药,这样他捉的时候就毫不费力了。
不过好像他并不是很高兴这个局面,在遇到第十只扎了麻药的兔子后,大僧侣放弃了,胡乱摘了些野果生吃,吃完倒头就睡,看也不朝她这里看一眼。
谭音只好也找了块离他不太远的平地,坐地上发呆。
她一生中遇到的男人实在是屈指可数,做人的时候,姬家本身就人丁单薄,到了她稍微懂事的年纪,死的就只剩她和她老父了。后来……遇到的是泰和还有其他几位神君。
泰和性格随和,其他几位接触不多的神君也是一派潇洒,没一个有大僧侣这么狡猾难缠的,又多疑,又警惕,遇到不能解决的人立马就跑,完全不能接近。
夜晚的山林凉风习习,夹杂着各种不知名的虫鸣声,谭音低头数着地上的蚂蚁,这些脆弱的小生灵在忙着搬家,想必明天要下雨了。好吧,明天,明天大僧侣这只狐狸又要往哪里瞎逛呢?
她想着想着居然感到困倦,不知是这山风吹得太舒服,还是风送来的香气太好闻的缘故。
香气……?
谭音回头,却见本来应该睡着的大僧侣又起来了,他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紫铜香炉,正往里面添香,那些香料不知是什么做的,点燃后冒出的青烟极其清甜温和,山风把香气送到她这里来,虽然变淡了许多,但悠悠远远,反而更加销魂蚀骨。
听闻有狐一族善制香料,她虽然只给大僧侣做了短短几天的侍女,但他们平时身上都会带着香炉香料的事她倒是很清楚。他赶了四天四夜的路,风尘仆仆,此时薰个香再正常不过。
谭音打了个呵欠,完全无法抵御那香气的包围,困得眼睛也睁不开了,连一丝警惕之心都没来得及起,就沉入梦乡。
……所以,其实她还是被那狡猾的狐狸摆了一道。
有狐一族是仙人,仙人岂会饥饿疲惫?就算有,也不该短短四天就撑不住,她经验不足,又被他跑了。
谭音走到昨晚大僧侣露宿的那块平地,他升起的火堆早已熄灭,人去火灭,想必昨天夜里她刚睡着的时候他就跑了。
真是难缠,谭音暗暗摇头。
地上散落着一些极其细小的黑色粉粒,她弯腰拾起,放在鼻子前轻轻一嗅——正是昨天那香料的味道。
此时天色不好,想必很快要下雨,趁着气味还浓,她得尽快找到大僧侣的踪影。
谭音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盒子,揭开盒盖,里面却是一只极其精巧的小笼子,笼子里居然还有一只比小拇指还小的通体翠绿的鸟。她将那些细碎的香料颗粒一粒粒慢慢喂给它吃了,这只小鸟立即兴奋起来,发出清脆的啼鸣声,翅膀扑腾,脑袋转向南方,长而尖的鸟喙可笑地朝那个方向一个劲点。
是飞往南边方向了?谭音骑上机关鸟,朝同一个方向追随上去。
*
自由了!自由了!
大僧侣心情愉快地骑在极乐鸟背上,此刻阴沉沉的天也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他终于甩脱了那个怪女人!什么叫神清气爽?!什么叫扬眉吐气?!什么叫逍遥自在?!他觉得自己此刻完全明白僧侣辛卯那句逍遥自在的意思了!
接下来要去哪里?这个问题他简直不愿想,随便去哪里!只要是没有姬谭音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他在漫无边际的山林里胡乱飞了半个多月,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又往东,直到确定身后确实没有人跟着,这才指使极乐鸟向着西方慢慢飞去。
姬谭音的事不能这么算了,子非查不出来,他索性自己来查。
到白头山是四个时辰之后的事,大僧侣还未飞到山顶,便觉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雨点还颇大。
他抬头看看,白头山半个山头都笼罩在烟云之中,这可是从未见过的景象。白头山是眉山君度过天雷劫坐化成仙的地方,这里一草一木,天气诸般变化,都与眉山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稀里哗啦的下雨,莫非眉山君近来情绪不佳?
极乐鸟显然很不喜欢被雨淋湿的感觉,长啼一声,拍着翅膀闪电般窜上山顶。
山顶的情况好像更糟糕的样子……大僧侣跳下来,四处打量,他记得那边好像原本有座小木桥呢?怎么……怎么木桥没了,变成一条河了?门前种的花被雨打得垂头丧气,随时会掉下来的模样。
大僧侣一肚子疑问,举起木棒敲了敲门旁的小皮鼓,等了老半天,才有两只灵鬼打着伞哭丧着脸开门,一见门口站着个陌生男人,灵鬼甲毫不客气地说道:“主人说了,近日不见客,请回吧。”
大僧侣笑道:“连我也不见么?”
两只灵鬼盯着他看了半天,直到发现他身后牵着一只巨大华丽的极乐鸟,灵鬼乙才惊呼:“您、您莫不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侣!又换了张脸?差点没认出来!”
大僧侣看看头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暴雨,奇道:“这里怎会下雨?眉山出了什么事?”
小灵鬼们嘟起嘴巴咕哝:“还不是为了那个什么小湄……”
小湄?什么人?好像很耳熟的名字?大僧侣更奇怪了,随着灵鬼们进入院子,但见小路都被水给淹没了,曾经开满院落的鲜花个个凋零,好好的眉山居死气沉沉地,似乎后院那边淹水更厉害,灵鬼们打着伞在那边忙着扫水,时不时传出惊呼声,想必是被水溅到化成了白纸原型。
“大僧侣殿下……”把人领到后院,小灵鬼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低声道:“您别在他面前提起辛湄这个名字,不然眉山居真要被淹了。”
大僧侣转着眼珠子答应下来,推开门,只见满地酒壶酒杯,屋里酒气冲天,眉山君半醉半醒地靠在矮桌上,手里还勾着一壶酒,眼看就要掉地上。
大僧侣笑吟吟地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张嘴第一句话就是:“原来你真喜欢辛湄那个凡人小丫头?”
眉山君朦胧间乍听见辛湄二字,胸口就疼,张嘴便嚎啕大哭起来。
大僧侣哈哈大笑:“原来是真的?”
他扶着下巴回想自己与辛湄接触的种种,嗯,小丫头长得是不错,不过那脾性,只怕没人敢吃下去。
“你你你……”眉山君一面哭一面抬头看这个笑得极其欠扁的人,一见是大僧侣,他的哭声立时弱了。
他与大僧侣交往并不多,不像傅九云甄洪生那么肆无忌惮,何况此人身份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侣,血统高贵,眉山君不敢无礼,当下立即止住哭声,双手合十,带着鼻音行礼:“大僧侣殿下今日怎有空大驾光临?”
大僧侣笑道:“有空了便来看看你,却想不到你为情所困一个人喝闷酒,不如我陪你喝两杯?”
眉山君苦笑道:“您……您也要来笑话我……”
“非也非也。”大僧侣摇摇手,轻笑,“相思刻骨,人之常情,我何必笑话你。只是这样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哭也不是个办法,再哭下去,白头山便要发大水了。”
眉山君长叹一声,半晌不说话。
灵鬼们手脚麻利地换了酒,大僧侣举杯望着他,道:“听说找你办事,须得在酒量上赢了你,可是这样?”
眉山君那几份朦胧的酒意立即醒了,愕然道:“您要找我办事?”
“嗯……”大僧侣沉吟片刻,又道:“族里许多美酒,只是我出来匆忙没带上几坛,酿酒的册子也不在手边,只能陪你喝几杯。”
有狐一族的美酒那可都是曾经供奉天神的!眉山君想起傅九云曾经带给他的那几坛“醉生梦死”,登时两眼放光,手里的酒一下子就成了不屑一顾的渣渣。
“不妨事不妨事!”他恨不得亲切地握住大僧侣的手,“下回用两坛醉生梦死补上也就罢了!您要查什么?只管说!”
大僧侣啼笑皆非,用手指蘸了碧绿的酒液,在桌上缓缓写下三字:姬谭音。
“查一下这个女子。”
眉山君张大了嘴,为难地看着他:“天下重名的人何其多,这……这个……”
“查不到?”大僧侣似笑非笑地起身,“那我告辞了。”
“等着!我马上查!”眉山君实在舍不得那两坛醉生梦死,当即叫出小乌鸦,让它往金蛇一族跑一趟,借了它们的天书来查。
相关推荐
-
- 电动车怎么托运最便宜(跨省电动车怎么托运最便宜)
-
最便宜的应该是铁路托运了,其他的比较贵一般的托运公司来说的话收费方式分为两种一种是重量还有一种是体积如果你的是电动自行车的话电池如果用的比较久了。可以考虑放弃电池就是把旧电池拆掉然后卖给回收的人光吧电池壳子发回去因为重量来说的基本上有5块钱...
-
2025-09-20 10:47 feilongw
- 十宗罪1免费阅读(十宗罪1免费阅读婚后心动)
-
1、《十宗罪》现在有五部加上一个前传,一共六部。2、前传作品《罪全书》(《十宗罪前传》)后续作品《十宗罪》、《十宗罪2》、《十宗罪3》、《十宗罪4》、《十宗罪5》、《十宗罪6》已经出版。3、《十宗罪—...
- 中国历史详细年表(中国历史朝代顺序表、年表 完整)
-
约四千多年前传说中的黄帝、尧、弊、禹时期。约公元前21世纪夏朝建立。约公元前16世纪商汤灭夏,商朝建立。约公元前14世纪盘庚迁都至殷。约公元前11世纪武王灭殷,西周时期开始。公元前841年国人暴动,共...
- 吃什么食物养胃最好最快(吃什么食物养胃最好最快的方法)
-
小米粥是可以养胃的,胃肠功能发生问题多半是由于吃了油腻的不好消化的食物,造成积食。小米粥不但有利于消化,而且有利于修复保护胃粘膜,帮助胃功能的恢复。另外,薏米,山药,八宝粥,莲子等也是养胃的重要食材,...
- 厦门十大景点(厦门旅游必去十大景点推荐)
-
1.芙蓉隧道 芙蓉隧道在去厦门必玩的十大景点中号称为是“最文艺的隧道”,在国内也是比较知名的涂鸦隧道,其中有很多经典的涂鸦比如海贼王等是它吸引人的点,在这个留下了...
- 樱花校园(樱花校园模拟器水上乐园id)
-
樱花品种群按花期不同,可将樱花品种分成四大类。一般以栽培最为普遍的染井吉野樱的花期为参照,凡是早于它的为早樱品种,与它同放的为中樱品种,晚于它的为晚樱品种。另外还有花开两季的秋冬樱品种。1.早樱:2月...
- 古罗马(古罗马斗兽场图片)
-
古罗马存在了2000多年。 古罗马指从公元前9世纪初在意大利半岛(即亚平宁半岛)中部兴起的文明,经历罗马王政时代。公元前510年罗马建立了共和国,逐步征服了意大利半岛。公元前3世纪至前2世纪,罗...
- 十大最受欢迎的小说(十大最受欢迎的小说)
-
读者们投票选出的十大优秀网络武侠小说(不包含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和黄易等大师,只选后起之秀、投票最多的、点击率最高的。)如下:第一名:天魔圣《少林八绝》第二名:孙晓《英雄志》第三名:平平凡凡《古...
- 顺颂商祺的意思是什么(顺颂商祺的意思是什么)
-
顺颂商祺,解放前各商号间使用的客套话,香港、台湾等地的商业函电中时有出现,写在信的结尾处。 意...
- 易碎双腔龙图片(易碎双腔龙图片高清壁纸)
-
易碎双腔龙是一种史前动物,生活在侏罗纪时期的北美洲。它的名字来源于其化石特征,即头骨内部有两个相互连接的腔室。然而,它的化石非常脆弱,容易破碎,所以它的名字也被称作“易碎龙”。尽管它的名字可能会给人...
- 吉祥物(吉祥物英文)(吉祥物的英文翻译)
-
吉祥物有龙、凤凰、麒麟、龟、貔貅等。1、龙:为中国吉祥神兽之首,自古为中华民族的图腾,有帝座的寓意。在清代皇帝龙袍通常绣九龙,但从正面或背面看都是五条龙,合“九五之尊”的帝王称号,因此五龙也吉,五龙更...
- 舌尖上的西安特色美食(西安特殊美食)
-
羊肉泡馍,小炒,老潼关肉夹馍,凉皮,米线,胡辣汤,牛肉饼,腊牛肉,腊羊肉,酱牛肉,酸汤水饺,凉皮,红油米线,红红炒米,贾家灌汤包,冒菜,毛肚面,牛肉面,干煸鱼,biangbiang面,杨凌蘸水面,裤带...
- 毒妃倾城鬼王宠上天(毒妃倾城鬼王宠上天免费漫画)
-
没有,现在更的超级慢,最夸张的是有一次隔了十几天才更有个和它相似的穿越文,《鬼王嗜宠逆天小毒妃》女主是南宫家的小姐。男主王爷双腿瘫痪被女主治好了。男主还有个身份所有人都怕是鬼王。...
- 一周热门
- 最近发表
- 标签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