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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电影》1080P高清完整版_迷雾蓝光在线播放 - 哆哆追剧

feilongw 2025-08-01 01:20 9 浏览

《历史迷雾:揭秘苏妲己的命运与周公旦的秘密




要出卖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想什么?

答案是,你在千方百计的想法子去说服自己:你不是在出卖他。

你是在为自己争取应得的。

你是把你失去的拿回来。

他是自投罗网的。

你是替天行道的。

他是自找苦吃的。

你是被逼的。

他是活该的。

反正,就你是无辜的,无罪的,委屈的,他是不该得罪/小觑/伤害/阻碍了你。

出卖一个人的时候,其实,因为怕真的意识到自己是出卖或背叛,所以,就拼命说服自己,找藉口让自己好过一些,方才可以振振有辞,为自己‘平反’:那才不是出卖,而是持正卫道!那才不是背叛,而是不得已的必须牺牲(当然,牺牲的决不可以是自己)!

由于,人性本善,所以才会在做恶事、伤害别人之前,会费煞心机,费尽心神,来为自己所作所为,找到理由,寻着藉口,然后才出手、下手,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头。

很多人嘲笑,为什么在有些说书人的传说里,尽爱讲江湖上背叛、出卖、卧底、逼害的故事?

奇怪。

为什么那些人都不去讽嘲,这世界上,怎么天天都发生着卧底、叛变、出卖、逼害的事?

而且,这些事就常常发生在你亲友、你身边、你自己的江湖上!

你的身上。

——传奇、故事、小说,不正是反映现实吗?反映人生吗?反映人性么?只有在背叛见出真义,卧底中见出良知,出卖里见出真情,逼害里见出互助,才不是成人的童话,而是象征现实里的江湖!

没有丑,那有美?

没有恨,那有爱?

没有败,那有成?

没有小人,怎见君子?

没有罪犯,那有四大名捕?

——没有四大名捕,那有四大名捕故事?

没有四大名捕故事,说书人又怎有机会与听书人交流交会时的相契?

话说回来,阿丙要出卖自己的堂伯阿拉,也不是那么轻松愉快的,他也有挣扎,有矛盾,有犹豫的。

但他终于还是出卖、告密。

那是因为他受不住:人有他天生的嫉妒。

嫉。

那是人性中最常见,最脆弱,最难堪,最不可扑灭,也最可悲可哀,最心狠手辣的一种特性。

妒嫉,不但害人,而且害己。

有了这情绪的人,会是非颠倒,埋没良知,进退失据,得失无常——就算是得,也是未伤人先伤己。

最常见嫉妒他人的人,就是常说自己不是妒嫉,只是看不惯对方过于幸运、无耻、傲慢、凶恶……才仗义(其实是仗势)抱不平(其实是铲平对方)。

妒嫉的人最看不得人好。

妒嫉的人其实是自卑感作祟:他们恒常觉得自己比他们所嫉恨的人活得卑微。

所以他们只好用卑鄙手段,为自己的不平而争取公平,当然,其实是夺取别人的公平来使自己心平。

妒嫉是一种几乎人人都有的绝症。

妒嫉的最终结果是长恨。

妒嫉一直都埋伏在人最深层的劣根性中,而每次它的成功爆发,总是随着其他的劣性,例如:利用、暴力、打击、杀戮、阴谋、诡计、谎言、哄骗、出卖、背叛、告密……

对,就是告密!

阿丙现在就是告密!

告密那一天,晚来天雪,月黑风高。

人随心移,心随意转,境由心生,在这种阴霾满布、霜云漫空、天地间摇摇欲坠之际,人的良善一面,往往也把持不住,守不住阵容,禁不住出卖,就在那时际,‘三陈’和手下衙役来巡,找阿拉、阿丙,个别问话,阿丙就在这时,露了点口风,陈鹰得何等精明,马上追问,软硬兼施的几句话,阿丙只好把自己所见的和盘托出。

然而在事发那一天,还是有些其他因素,促使阿丙‘出卖’得更理直气壮,再无置疑。

那就是因为他撞见了一件事。

那是前一天的午后……

大雪纷飞中。

他因为太冷,窝在灵堂那儿睡着了。可是,忽闻‘咔嚓’一声,一盏长生牌前的油灯垮了下来,油泼了桌了,火苗子几乎就要点燃烧开来了。

阿丙毕竟年青。

省觉得快。

他连忙用烂地布掩灭了火苗,还烫了一下手指,他吃痛之下,忙把手指放到嘴边吸啜,这时候,一抬头,往窗口望去,就发现义庄的后门敞开着。

阿拉伯就在院子内。

雪正下着,那么冷的天气,他出来干吗?

再仔细看,阿拉伯干枯如鹰爪子的手里,颤颤哆哆的拿着些什么东西。

忽然,绯影一闪,一个人闪了进来。

那是一个身形伛偻的老婆婆。

这老婆婆所着的衣服,却是绯红色的,乍看,还以为那一树桃花提早开了,花仙子飘了下来。

的确,那老太婆的动作很快,很利落,甚至很敏捷。

怎么说,她都不像是老太婆。

她还穿着绯红色的衣服,正在接收阿拉伯递给她的东西。

——那是啥东西?阿丙可看不清楚。

但远远看去,那老婆婆的确是皱纹满面,身形佝偻,这一点肯定没有错。

这样看了一眼,阿丙的妒火,轰的一声,冲击了脑海,燃烧了起来。

他目睹了:

阿拉伯把东西交给了那粉红色的老太婆!

——他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见阿拉伯那么冒风冒寒,很慎重甚至很虔诚的样子,那么,可以推断是的,那是极其名贵、重要的事物。

阿拉伯然后交了给老婆子!

——而不是交给他!

说什么,他都是阿拉伯伯的子侄啊!

这一下子,不只是嫉,还升起了恨。

恨易生难平。

平生久恨恨未消。

有些人只敢爱,不敢恨,不是他没有恨意,找不到恨的对象,而是恨比爱久远,任由生恨,非报仇、杀戮不能消弭,一旦恨的高度达到了仇杀,深度抵达了报复,那么,恨的人也得不到快乐。

毕竟,报仇是太辛苦了。

人,本来就是应该多记恩义少记仇的。

但人往往知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

——竟把贵重物品交予外人而不交给他……

这一点,使阿丙从嫉,转成了恨。

何况,在这鸟不飞、鸡不叫、狗不拉屎、鹅不下蛋、马会找不着尾巴的烂地段,阿拉伯年纪老迈,却居然有‘红粉’知音,而自己血气方刚,却仍孤枕寒被,一念及此,想到可能在他未来此地之前,阿拉伯早有人相伴,阿丙更是嫉火遭了恨烧。

就这时候,隔风越雪的,那粉红色的老太婆似乎警觉性很高,往他那儿望了一眼。

虽隔得如斯遥远,阿丙仍觉如遭针刺,不觉把脖子一缩,头一矮,奇怪的是,那眼神是极其凌厉、冷冽的,但一旦接触上了,却好像热火、烈酒一样,从眼瞳直灌入喉头,甚至有点醉的错觉,整个人,像徜徉在温泉中,很舒泰的感觉。

这时候,只见那粉红色的老太婆,迅速跟阿拉伯说了几句话。

阿拉伯回望了一眼,也说了几句,看样子,很是诚惶诚恐。

再望时,老婆婆已然不见。

门扉似掩未掩。

雪无痕印。

只有阿拉伯,犹拢双手于袖中,怔怔看着石阶,不知在想着什么,但颤哆剧烈,连隔得老远的阿丙也知道他冷。

就在那时候,他决定出卖阿拉伯。

再无顾碍。

再不置疑。

第二章 再见:是真的能再见吗?

告密之后,陈鹰得、陈自陈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然后,他们找了两个衙差,把正在修坟的阿拉老汉,押了回来。

‘三陈’那一回入天涯义庄,带了四名衙差;这些衙役,一直跟在陈自陈、陈鹰得手下做事,有一对儿是胞兄弟,就叫‘干干’、‘恼恼’,另外两个,一个叫阿废,一个叫阿吠。

这几人都是当地六扇门的老手,也是好手。

干干和恼恼是从外县调了过来,而阿吠、阿废则跟从‘猛鹫神叟’和‘生龙活虎’已经多年,很受‘三陈’重用。

阿拉老汉看到两名捕役过来找他,长叹一声,扔了锄头,说:‘等我一下。’然后,他就在那坟前上一柱香,拜了三拜,喃喃对着墓碑禀了几句话,这才跟两名捕役回灵堂那儿走。不消片刻,风雪已将那柱残香扑灭打熄,歪到荒坟那边去了。

听到这里,无情眉心一蹙,问:‘慢。’

是铁手一直询问阿丙有关告密的过程,然后,又追查是谁把阿拉老汉押回来受审的,才讲到这里,无情忽然打了个岔。

铁手心里思忖:是不是自己的问题里,有了什么遗漏?却听无情问道:‘去押阿拉老汉回来的,是什么人?’

陈鹰得鹰鹫似的锐目,闪动着奇光,笑道:‘成捕头莫急,早知道你们办案精明,一丝不苟,人都一齐来了,一个也没少,还多了一个。’

他拍了拍手,走进五个役差来。这五个人一直都是随‘三陈’进入天涯义冢的,只不过到了灵堂后,他们就各自散开,有的翻翻席子,有的捅捅坑子,有的还索性攀上了屋脊,翻翻瓦子。

——好像,还有什么东西遗漏在某处,非要翻出来不甘心。

不过,那怕他们正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但陈鹰得一拍掌,他们还是立时自各处进来了。

有的堂堂正正的从大门进来。

有的则从后门溜了进来。

有两个则从窗口。

人飘了进来,像猫的爪子,连雪花也不及随之而入。

还有一个则揭开几块瓦面,轻飘飘的闪了下来。

像一张落叶。

其中两个几乎一高一矮、一肥一瘦、一俊一丑的汉子道:

‘是我。’

‘和我。’

陈鹰得笑道:‘他们是双胞胎,孪生兄弟。’

那高肥汉道:‘你们叫我干干就行了。’

那瘦矮汉道:‘我叫恼恼。我们的名字都很好记。’

严魂灵和陆破执两人几乎忍俊不住,只心里发噱:上天造物,竟如此失衡!

——这两兄弟,一个高、肥、难看集于一身,另一个则矮、瘦、俊貌全有了,但全都过火了就极端了,一旦两个人凑在一起,个别有个别的丑,合起来有合起来的吓人,居然还是双胞胎兄弟!

无情没有看他们,只淡淡的点了点头,问:‘你们为什么知道阿拉老汉在修坟?’

干干向阿丙指了一指:‘他说的。’

无情道:‘你们一见阿拉老汉的时候,说了什么话?’

恼恼道:‘我们说:老头儿,跟我到衙里走一趟。’

无情道:‘他怎么反应?’

这次是干干答:‘他?全身发抖,几乎没晕过去,我俩儿扶住了他。’

恼恼龇起黄牙,嗤笑了一声:‘也许,这就是做贼心虚吧!’

无情道:‘他听了之后,不是去上了香吗?祈禀了几句吗?可有没人听一听他说什么?’

一个人临终前的话,往往是值得一听的,那是他向这世间道别的话。

——除非那是个病人,而且病得意识已经错乱。

就算是思路紊乱,他最后的告别,必然隐含了他对人世间最大的快乐与遗憾、最深刻的回想与挂念,或者,对人生走这一遭最入味的告白。

那么,当然离就是死别的时候,那一句留言,还是应该留心去聆听的。

同样,当一个人,虽然活生生的时候跟你说‘再见’,而那‘再见’其实意味着:永别了、后会无期、相见时难别亦难……种种难言之隐的话,请留意去听一听他的心声,可能,当你以为只是淡淡的一声风中道别,只是轻轻的一句例行公事,可有没有想过,当他转身而去,上楼返家之时,在灯火将亮未亮前,他别过头去,风中也传来一声叹息、多少祝福,以及难言的苦衷,千呼万唤的无声?

那一声再见——是真的能再见吗?

——粗心的人,大意的人们,疏忽的人群,常在冲突、互斗、嚣烦中浮躁激动,大吼大叫,自以为委屈,自认为可以傲慢,往往忘了去聆听那独立风中的哭泣,千年孤寂的独白,还有铁肩担正义却给斥为奸雄者的委屈。

心要有情。

人要有性。

年轻人要保持激情。

年青人要有志气。

处事却要冷静。

这是诸葛先生常对铁手、无情的教诲。

铁手最了解这点,他愿意不惜一切,只要能替诸葛分忧解劳,就算头上掉下了个千斤闸,他都愿意为诸葛先生先行顶着,让他先缓一口气,有机会把下闸的人除掉再说;而他自己,宁给压死,在所不辞。

无情虽然比铁手年少,但看法不完全相同。

他因为多在神侯府打点要务,参与时政,而铁手行动便给,多派在外,代表诸葛行事,在武林中已有了点威望,在公门中极有号召力,是六扇门的表范。相比之下,无情似负责运智成分较重。

不过,对于遇祸临危时如何替诸葛排忧解难一说,无情比较悲观,也有点残酷,当然,也相当冷静主知,同时,也很死心眼。

他认为:以诸葛先生的地位、实力、火候和影响力,一旦发生这种生死存亡、独力难持的危机,那么,整体局面一定是到了迷雾四起、众说纷纭、魔长道消、兵凶势危之际了。

遇上这种情境,一般民众百姓,所知必然不详不实,如能翔实,历代忠臣名将遭斩受诛之际,平民百姓,也不会蒙在鼓里,同声咒骂了。

每有这种处境,一定不方便也不易解说清楚,而且动辄得咎。例如某直斥奸妄,可能形同指责天子,触怒天颜,遭致败亡身死大祸临头。若完全任由敌人指斥加罪,不予澄清,也很容易罪名确切,他日欲辩无从,形同认罪。这种情形,愈踞上位,愈是难为。

愈到诸葛先生如此境地,遇上这种事,其实越为凶险,越为不易拆解,动辄激怒天威,当事人百口莫辩,只能愈沉着应敌愈为上策。他一方面得为自己派系、所护的人顶着半壁塌天,一方面得为半壁江山顾全大局,又要保住自己性命名誉,真是谈何容易。

可惜,往往这时候,便是平时信誓旦旦,矢志为诸葛或某主不惜身死,同进共退,祸福齐与,口口声声跟随一生不相弃,决不背叛的人遭受严厉考验之际。

这时候,找到理由放弃、误解、落井下石、甚至反噬一口、大义灭亲的人,都会一一站出来行事。

他们有的可能根本经不起考验,跟看大势不好,连忙割席断交——这种人,为了向得势派系交心,做的往往比敌人还绝,下手比外人还毒。

无毒不丈夫,而且,斩草要除根,心虚的人,下手往往更辣,都是为了:我已经叛了、出卖你了、对不起你,怎会让你翻生、翻身!

也有一种人,的确是不辨流言,以为圣旨就是天道,或以为猜估就是属实,更听一偏之见、一面之辞,他们也可以为自己开解:天子英明,怎会有错?如果有误,为何不辨?却不省得。当事人既为求机隐忍图存、如何申冤?抗命,只是自求速死!例如:某奉命与敌议和,其应是为暗渡陈仓、突袭外寇,难道还能事先公开言明告天下吗!或他须忍辱成全,保护良善精英,但又不能事先明告同僚,更不可启疑权贵,又教他如何不受尽误谤,委曲求全!

遇上这种情形,诸葛只能一力承担,哑忍谣言。苦持独斗。

——遇上这种情形,还能抵死力助的,坚信不移的才是真正的好友、知交、同党、相知。

余皆不是——至少连这点勇气、知心都没有,算不上是。

难道,在天下都知道(例如诸葛)是忠的、好的、大义的情况下,你再一起去摇旗呐喊,一起去匡扶正义,其实,那时候,已多你一位不为多,少你一位不算少了。

风前点烛才知暖。

夜里燃灯才见明。

无情知道这点。

明白这点。

所以,他所作的事,是在诸葛受谤遇祸时,他二话不说,一句不问,先以他的一切力量(虽然,他连站起来的能力也没有),为诸葛先生排难解忧,先‘顶’住了再说。

他瘦弱的肩膀,能顶得住吗?

不知道。

但他一定顶着。

——要顶不了,还有铁手那一个宽宏的铁肩,身担正义而不屈!

对无情而言,身有残疾,再顶这千斤大闸,的确是残狠的事。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一旦遇上了,他就一定顶着。

——有些事,遇上时,他不需要用理智。

而是信任。

——只要是义所当为,他定当有所必为!

就算再断送一双手也愿意!

他虽然一向少出江湖,但以他的聪敏天资,以及一向参与朝廷的另一种残酷得非你死即我亡的权力斗争里,他一早就领悟了:

江湖,不是说谁忠谁奸,就是谁好谁坏的,谁可怜谁委屈,对方就是残酷无耻的,但人生在世,若对先生、世叔和正义、公理的基本信心也没有了,那么,他也碎了心,没有心了。

没有心的人活着也不会开心的。

他信先生。

他用心办事。

所以用心去问。

用心去听。

只是很多人都只用耳朵去听,没有用心——甚至,根本不去听一听,那弦外之韵,以及言外之音。

听和问,都只要讲求啄碎同时,都是要用心的。

啄和碎,也就是像鸡蛋孵化一样,外面的(母鸡)和里面的(小鸡)同时认为出生的时机成熟了,母亲啄碎了壳,但不能太用力,小鸡啄开了壳,但也不能太不够力,壳碎而出,互相应合,机遇相契之际,才是啄啐同时。

一个人若与另一个相契达到了这种程度,这种高度,这种境界,那么,可谓相知忘我,乐莫乐矣。

那就是钟子期与伯牙,千里马与伯乐,高山与流水,苏梦枕与王小石,小花与无情了。

只不过,世间能有几?

世上几稀矣!

找到了,就是你的幸福。

幸运。

——找不到?也只不过是茫茫人海里,遗落的一声叹息。

第三章 案发了!

恼恼和干干,你望我,我望你,支支吾吾,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无情问:‘嗯?’

恼恼搓着大手,苦恼地道:‘好像,好像是说……’然后望向干干。

干干也很烦恼:‘这……这……他说……他说了什么呀!大概……大概也就是求神……不,求鬼保佑他吧……’

说着,他忽然咔咔咔笑了几声干巴巴的,诌媚似的向着‘三陈’讨好的说:‘那糟老头儿一听要逮回去见三爷儿,马上尿撒了一裤裆子,魂儿早散飞放倒,不必撩钩搭索就自己土上加泥去了。’

他这一说,‘猛鹫’和‘生龙活虎’尚未回应,严魂灵面色一沉,道:‘你叫干干?’

那干干见严魂灵几分姿色,给烛火一映一晃,活似艳鬼一样,不禁有些绯想,就诞着笑脸说:‘俺叫干干,是‘干干巴巴’的那个‘干’,不是‘乾’坤那个‘乾’,大姐认好了,是‘乾’阳,姐儿是阴女,正好匹配儿,但姐儿你叫,就叫风干的干,俺这听着就滋润着哩。’

严魂灵也不马上恼火,只昵声唤:‘干干。’

干干马上有点色授魂消:‘姐儿好说,听得这一唤,可骚了魂。’

看来,要不是有他的上司、上级在场,他平时在这种场面还不知放话有多难听。

严魂灵眯大眼,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干干也眯了眯黄澹澹的大眼:‘大姐,俺正要请教芳号。’

严魂灵也不懊恼,只说:‘我姓严,叫魂灵。’

‘唷,听得俺也掉了魂。’干干干笑着:‘严姐儿的名字也真够意思。’

可严魂灵这样一报姓名,在旁的阿吠、阿废,面色有点不自在了,扯了扯干干的袖子,小声道:‘她是——她是……’

干干笑着舐了个咀唇,诡笑道:‘我看得出来,她是獠女美人胚儿。’

笛僮道:‘严姐是我们神侯府副总管。’

干干哈哈大笑:‘小娃子,神猴儿蹦出了笼里来,还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头菇,要严姐儿去把他捡回来……什么!?你说什么?神……猴……侯……神侯府!?……是六扇门第一把交椅诸葛先生的神侯府……!?’

‘是的,’箫僮也霎了霎大眼睛:‘就是诸葛先生神侯府,神——侯——府——’

干干张大了口,龇出了黄牙,还可以见到那条满布脷苔的舌头,甚至可以看到喉头上的吊钟。

恼恼有点看慌,也忙替他兄弟撑场面,语音就是在放二四,‘这个……这个……有怪莫怪……我这兄弟不知是神侯府的高人……大姐姓严吧?刚才说是大名叫啥来着?’

严魂灵这次还没说话,笛僮已接道:‘我家姐儿叫魂灵。’他说话也带点笛韵。

恼恼像不知给人打从哪儿揣了一脚,‘严魂灵?神侯府‘嫁衣魔女’严九嫁!?’

箫僮笑声似是箫声:‘姐就是大名鼎鼎的‘嫁将’。’

恼恼张口结舌,也一样隐约可见喉头吊钟。

严魂灵大眼儿一瞟,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恼恼拢起了口,吞了口唾液,好不容易才回话说:‘幸会幸会……我……我啥也没说哇,真是……失敬失敬……’

严魂灵眯眯眼笑道:‘老娘没问你。’

干干苦着苦瓜干的脸,说:‘我……我是有眼不识泰山……’

严魂灵格格笑道:‘老娘不是你的泰山,你刚才不是说阿拉老汉给你们磨得魂散神飞么?尿也撒了一裆子么!好威风啊!’

干干这才省悟过来:‘是我不对。是我多咀。说话不放人声,竟敢提了大姐的芳号!我该死!’

严魂灵掩咀笑道:‘提老娘名字有什么打紧?可在老娘报上了小号之后,你还是说骚了魂、掉了魄——老娘几时惹着你了?’

‘没惹着没惹着,’恼恼忙道:‘是俺兄弟万不该千不着惹毛了大姐您!’

严魂灵水灵灵的眼珠儿一转:‘老娘这德性就是这样。你没来撩理老娘,老娘也不撩理你。老娘的道理就这样子。简单!’

‘不敢惹不敢惹,’干干这才千般讨好万般阿谀的说:‘俺……俺骂的是那糟老头儿,怎敢在严九姑娘这等武林高手面前造次!这些乡巴佬,狗不楞蹭的,连武林低手都不是,又当贼又扒坟的,忔憎得很,不踩他们心里还真闷损的!’

严魂灵虽然已‘嫁’了九次,但就喜欢人家叫她‘姑娘’,登时不那么计较了,岂料铁手沉声道:‘他们就算只是武林低手,就不是人么!’

陈鹰得见势凌厉,马上圆场道:‘铁兄弟言重了,是人是人,大家都是人,只不过,我们是公人,他是犯人。’

无情冷冷地道:‘犯人,就不是人么?’

陈鹰得闻言一怔,他对严九嫁、陆破执倒是惮忌几分,对铁手也比较忌畏,但对连站起来的能耐也没有的无情,是决计瞧不上眼的,于是哈哈一笑道:

‘是人是人,废人也是人,不是吗?现在什么伤残破烂的,全给神侯大发善心,当闻人差人去了。这时节哪,武林低手反而都成了当权派。’

铁手干咳一声,就要发作。

无情眉也不扬,低声道:‘师弟。’

铁手知道师兄的意思,一口气闷瘿着,忍不发声,无情只把刚才没问完的问了下去:‘你俩抓了阿拉老汉,却把他提到那儿去了?’

干干这回再也不敢打乖,只老老实实道:‘押回灵堂里。’

无情问:‘为何不送衙?’

恼恼有点诚惶诚恐的瞄了瞄‘三陈’两人,道:‘那时,陈大爷、陈大班头都在这。’

无情问:‘所以,你们就在这儿开审动刑?’

陈鹰得眼脑瓯抠,皮笑肉也笑的道:‘咱也为他好。他老大一把年纪,送衙走段长路,大风大雪,没个给路上冻死了,给人说咱成打野胫,冤杀了人也不必上报。’

无情道:‘在这里审,也不一样是审死了人。’

陈鹰得咀里可不认低威:‘再怎么说,回到县衙,也有铁火猛床候着他,在这儿,他还是少走一条冤枉路。’

无情道:‘那条路虽冤,至少还有翻案的余地。在这死了也白死了。’

这时,陈自陈忽粗嘎着语音,道:‘其实我们也只问了他几句,吓唬了他一会,他就没了。’

无情冷笑:‘好个只问了几句,吓了一会,人都咽了气了。’

陈自陈忽细柔了语音阴恻恻地道:‘那是他不经问,不堪吓。我们大前天离开时,他还活着的。’

陈鹰得却不肯吃受无情的讥刺,‘犯了贼的家伙自是怕官,我们一见就说了句:“案发了”!他已没了一大半,我们还没问够哩,他已发晕七级,还待慢慢问,他却咽了气。’

无情只抓住一句话:‘你们是说:你们走的时候,阿拉老汉还是活着的?’

陈鹰得斩钉截铁地答:‘是。’

无情追问:‘那么,他不是给用刑致死的?’

陈自陈痖声道:‘我们的确是用了刑,这种刁民不动刑是不说真话的——但他并没有死。至少,没有马上死。’

忽尔,他又用一种阴细腻柔得令人寒栗的语音,说:‘成捕头、铁捕头,你们当然知道,像我们这等用刑老手,自然晓得怎么可以用刑不死,活着难受,多一分则太易死,少一分则太易活,如何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像我们这样的好手,又怎会用刑失手呢!’

无情寒了脸色,‘那你们问到了什么?’

陈自陈豪声道:‘刁民就是刁民:到骨穷到底了,就来一时贪念。’

陈鹰得啐道:‘我们还起出了部分赃物,还有部分,却不知遗落到那儿去!’

陈自陈忽又阴声细气地道:‘这和骨烂的老家伙,还扒人家贞女的骸首,掣风掣颠的也不知打惨,都近七十的老獠骨了,还这样刁虐,死了也活该!就差没问明白!’

无情即问:‘没问明白什么?’

‘失物!’陈鹰得恨恨地道:‘这老泼皮掘得的珍珠宝贝,一定不止他所供出来的那么一点!’

第四章 炸尸与诈死

无情唇角浮现了一种近似讥诮的笑意,‘原来没找齐,所以你们留他活命。’

铁手道:‘问完了,那为什么不把犯人押回衙里受审?’

陈自陈喀啦一声,吐了一口浓痰:‘还是那句话,他已只剩下半口气,怕不准他半路上挂了,找谁问去?咱这可得到县太爷恩准酌情的,便宜这老赖皮了!’

‘还有什么宝物没搜出来?’无情问,‘你们还要搜什么东西?’

陈自陈忽然娇柔细细的喘着气,喘了几声才平,‘刚才不是列了细目,陆拼将和严笑将不都过目了吗?咱闻苦主说埋下去的宝物,既不在棺里,也不在这老泼拉供出来的灶口里,井底里,那么,到底去了那里?’

无情蹙了蹙眉,‘不是说,你们大前天走时,老汉还活着?你们总不会是只顾走去掘宝、上报,忘了派人守在这儿吧?’

陈鹰得睁着一对鹫目,盯死着无情:‘少捕头精明得紧啊!’

然后他鹰啄似的唇一撮,算是笑道:‘少捕头和铁哥儿来了这,也算出来了京了,办了这事儿,少不免水酒腆饷,香软暖身的,西方太爷那儿肯定不会委屈两位的……当然,严女妆、陆拼将贴秤的也决不了缺。放心放心,别的不说,西方太老爷是个调贴大方的好县令,在这附近一带,好汉都闻这名!’

无情与铁手互觑一眼,各自摇了摇头,还没发话,陆破执已冷笑道:‘慷他人之慨,当然好官!鱼百姓之肉,当然闻名!我只知道有歌诀云:西方老爷,鬼哭民嚎!轩辕一出,辟恶除患!’

陈鹰得变色道:‘什么意思!?’

陆破执道:“也没有什么意思。我只知道,这儿一带,有个贪官,叫西方失败,能味地满天,百姓见了他,哭天喊地也没用。还有一个好官,叫轩辕东方,这个人,长相奇庞福艾,对老百姓推诚布信。就这个意思。”

陈鹰得冷笑盯着他:‘别忘了,你们现在还在本县辖管之下。’

陆破执也紧盯着他:‘我记得。我要是在外县骂他的真只算闲唇吻,不是汉子立地说话。’

陈鹰得跨前一步:‘老哥真不想发财得意快活回京吗?’

陆破执半步不让:‘我只是想破案办事活着回京。’

陈鹰得望定着他,一双鹰爪手指格勒作响,‘你还年轻,嘿嘿,日子长远得哩,就火气盛了些。’

陆破执的骨头忽尔勒勒作响,像干柴遇着烈火,‘你年纪大了些,赫,混久了,就少了点为老百姓办点好事的锐气。’

陈鹰得再跨前一步,鹰爪鼻几乎要碰着陆破执的鼻尖,狠狠地道,‘你走的时候,我替你送行。’

陆破执眼也不眨,狠狠的望着对方,‘好,谁送谁行,谁不上道谁就是龟孙子。’

然后他说,‘还有,’

陈鹰得不解:‘嗯?’

陆破执道:‘你有口臭——最好走远点!’

陈鹰得一下子像炸尸般的炸了起来,恨恨地道:‘你不是要我现在就替你送行吧?’

严魂灵忽然格格格格的笑将起来,拍手笑道:

‘好玩好玩,你们两个儿,一个是天生口臭难自禁,一个是人生鬼样仍自豪,现在乌龟王八都对上了!’

陆破执没好气的啐一了句:‘那您自己呢!’

‘我,怪难为情的呀!’严魂灵搓着手放在腿前,忸怩地说,‘我勉强算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嘛。’

‘蓬’的一声。

干什么?

原来笛僮摔了一大跤。

跌了个仰八叉。

他好端端地,却是为啥跌倒?

原因简单,因为真的炸了尸。

笛僮和箫僮,开始对阿拉老汉的尸首非常厌恶、畏惧,而且味道又浓烈又攻鼻,他们毕竟年纪小,自然巴不得离得愈远愈好。

可是,笛僮说是眼尖,其实是越怕越想多看几眼。其时,无情、铁手,正在问话,陈鹰得正与陆破执对峙,外面风在狂吼,雪在飘,灵堂内油灯烛火在烧,人的火气也在烧,人影摇晃,笛僮想把视线转移,但越是这样想却鬼使神差,不禁又把目光转回尸首上……

这一着,却看出了点端倪来。

看着看着,他不禁慢慢挪步移了近去,小心翼翼用手去摸了阿拉老汉的左手虎口、鼻端和耳垂,再想端详些什么,突然间,就炸了尸。

——什么叫炸尸?

‘炸尸’就是死了的人忽然活了!

活了——倒不是真的活了过来,那倒好,至少死了的人可以复活。

炸尸,是死了的人‘活’了,这儿‘活了’只是指可以有异动,有动作,但人还是死了,活不过来了。

但已经死了(尤其已死去多时)的人,忽然间可以‘动’,那是足以把仍活着的人吓死的!

笛僮谢雨凝虽没给吓死,但也吓翻了,哇啦跌个仰不叉。

他靠尸首那末近。

阿拉老汉面色澹异。

他陡然坐起。

半举着手。

手僵硬。

还竖起了手指。

指僵化。

然后,又像他陡然而起一样,遽然终止一切动作:

又硬绷绷的垮了下去了。

再也起不来了。

连眼也没有睁开来过。

——这当然不是复活。

而是:

炸尸。

——不是诈死。

笛僮吓翻在地。

箫僮一惊之下,拔剑。

铮的一响。

剑芒一闪。

就在这刹间,劈劈拍拍,不知爆响了多少下,只见陈鹰得和陆破执一合即分。

他们俩本来经严魂灵一圆场,已不准备动手了。

可是,箫僮夏雨睛忽尔拔剑。

剑一拔,煞气骤然来。

陈鹰得忍不住要出手。

他一出手,陆破执也得动手。

两人相距极近,不愿退,更不及避,两人都只好硬吃。

两人倏合倏分,到分开来之际,两人脸色,可能因室内烛火摇晃之故,都有点儿难看。

严魂灵悄悄到了陆破执身后,低声问:‘吃了亏么?’

‘没有’陆破执冷冷地道:‘这家伙偷偷动了兵器。’

严九嫁偷偷看了看陆破执颜面都没啥伤痕,这才放了心,正要行开去,忽然瞥见一异物。

就在陆破执腰下。

就一截儿。

白森森的。

带点红。

严九嫁用手去逗了一逗,手感很好。

还是没看清楚。

故而问:‘这是啥。’

答:‘肋骨。’

惊:‘什么!?’

答:‘没事。’

严:‘怎么出来的!?’

陆:‘断了,就突出来了。’

严魂灵一时间,手仍握着白骨,有点粘搭搭的,不知该把它塞回去好,还是拿出来抹揩的好。

陆破执依然神色不变。

表情,甚至还有点固执的样子。

难道这个人不会痛的么?

——还是,已失去了痛楚的感觉?

或者,已经历过太多的痛苦,以致痛不知痛?

——痛,已不再为痛?

那要多大的痛苦,才再也没有痛感?

没有痛感的人,心里,是不是没有痛苦?不痛的人,是不是也不会感动?

第五章 只一条肋骨

陈鹰得疾退了过来,陈自陈连忙挟着他。

陈自陈的身法有点臃肿,有点蹒跚,甚至有点不协调,但一旦愰动起来,却很快速。

他宽厚的身形和厚重的衣服,一旦拢住了陈鹰得,也立即护住了他。

不然,陈鹰得几乎就站不住了。

他身上已湿了一大片。

正在淌血,膛都剖开了。

陈自陈当然不让他出丑。

他一面揽着他,也一面掩人耳目,低声道:‘怎么了?’

陈鹰得喘息道:‘点子扎手。’

陈自陈压低语音:‘怎么不下杀手?’

陈鹰得喘气道:‘我已立即用了‘大霹雳’,但炸开了他胸肋,反而给他一搂,用断裂出来的肋骨尖端,刺入我腹腔。’

陈自陈疾道:‘伤得重不重?’

‘死不了’陈鹰得牛喘着,‘这厮厉害!’

‘你不该擅自动用师门绝技!’陈自陈沉住声道:‘你得要撑着,这面丢不得!’

陈鹰得闷哼一声,额上一直冒着汗:‘这刁厥蛮汉真不是人,我自挺住。’

只是,两人交手那么一下,一伤俱伤,但陈氏双雄的气焰,倒是给压了下去了。

毕竟,就在箫僮乍见炸尸,忍不住拔剑出鞘的一刹那,的确是陈鹰得见陆破执分心在笛僮安危的刹瞬间,他陡施杀手,一上来就用杀伤力极巨的‘大霹雳’,想一下子重创了他以为这干‘不速之客’中战斗力最高的‘拼将’,其他的就好办多了。

可是,事与愿违。

他先出手。

先下杀手。

对方发现、还击。

他自己还是伤得比对方重。

而且对方并没有动用任何武器——除了一条肋骨。

只动了一条肋骨。

而且还是给他打断的肋骨。

然而对方却重创了他。

他伤得比对方还重——而且还重多了,最重的伤是:

对方伤了他的斗志。

大凡世间重要的战役,都非有斗志不能赢。

——实力、韧性、勇气、斗志、学识,缺一不可成大事,然后,就是运气。

除了最后一点,要成功达成前五项特性,除了顽强的意志之外,还得要有健康的体魄方可大成。

陈鹰得一照面就受了伤,战斗力顿时弱了,胆也就怯了。

‘三陈’双雄的气焰,也顿为之大大减弱了。

无情对老汉炸尸、两雄交手,都似漠然,毫不关心,只把话问了下去:

‘是谁在这儿看守阿拉老汉的?’

‘是他们。’

回答的是别一名随‘三陈双煞’过来的青年。

这年青人站在那儿,一直都很从容,无情在问这些人话的时候,似乎一直都未曾特别留神,就在这汉子一开口、只说了三个字之际,无情突然抬头。

举目。

扬眉。

双眼发出刀一样凌利的光芒。

那汉子马上知道无情在看他。

他并没有望向无情。

他甚至完全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无情却肯定对方知道他在看他。

因为对方一直都很自然。

这个人进入了这灵堂,一直都很随便,很自然,显得他很无所谓、很随和的样子。

他甚至随便得正在找些事儿做。

他在生火。

由于寒冬已临,阿拉老汉在案发前明显已染病,阿丙又因目睹阿拉伯跟一粉红色的老太婆有勾结,心绪大乱,加上这一带相当荒芜,又遇寒冬,柴薪早已烧得七七八八了,所剩无几,但如果不再生火,只点几盏油灯,在这冬末深寒里怎耐得了冷?

那汉子进来之后,见铁手、无情提问,他二话没说,就在炉灶上凑合了一些断枝残煤,自行点起火来。

开始柴薪较湿,点燃不着,但不一会渐冒青烟,火烧渐旺,那汉子又引了点火苗,再在一个炭坑上生了盘火,由于这坑火离无情较近,这火光也映红了无情原本苍白的面颊。

其实,无情那时,已冷得双手必须要紧抓轮椅把手,才能禁得住身体格登格登的在抖。

那汉子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看出了这点,还在无情身边附近生了盆火。

那坑原本是让香客烧冥镪拜祭亡灵时用的。

那汉子好像对这儿一切都很熟悉,很了然,他手脚俐落,不徐不疾,已生好了两堆火,使堂内的人,都渐感温暖。

既然这汉子一举一动,都那么自然而然,为什么无情会肯定对方知道他在看他?

原因是:那汉子就在无情看他的时候,神色凝定,不过,在他双颏之处,就在无情落眼之处,忽然突出了一下。

双颏忽然往外尖刻了那么一下,原因无他,准是因为那汉子在暗自咬牙之故。

这汉子在这时际忽然无缘无故的咬紧牙龈,原因自然是因为他受了无情那一记眼神,好像是吃了一刀之故。

但他不想表现出来。

他的人仍很自然。

他显然在忍耐。

——好好一个人为何要忍耐?

多半因为他有所等待。

——因为有远大的目的,所以才要隐藏实力,以便一击得手,或达成目标。

那么,他是谁呢?

他有什么目的?

他在这儿,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都是无情极感兴趣的。

——尤其是在炸尸的一刹,箫僮拔剑的一瞬,陆拼将、陈鹰得互搏的一刻里,那汉子依然神色不变,依然拨柴撩火,无情更对他印象深刻。

兴味盎然。

——看样子,这汉子好像回到了家,正准备烧菜煮饭似的。

更好玩的是:

那汉子还把地上的干牛粪,分成了六堆,又把剩下的炭碴子,分成了半叠,看样子,当剩下的柴薪全烧完了之后,他就准备依靠这些六堆干牛屎和半堆煤碴子,在此过一寒冬!

——凭这六分半的燃物,就可以度此寒冬?

这汉子也没啥特别,而且非常年青,看去,还是有三个特征,三个特征中,只有第一个比较明显:

一、他没有头发。

——虽然年轻,但几近光头。

二、他皮肤十分黝黑,虽然眉目俊朗。

三、他满脸痘子。

——密集得像天上的星星,或像现在外边的天空:

雪在飘飞。

无尽苍穹。

第六章 是要杀头的

现在,这个满脸痘子、皮肤黝黑、光头青年一面生火,一面说了那三个字。

‘是他们。’

无情即道:‘阁下是?’

那青年仍没有回身,只在撩拔柴火。

陈自陈道:‘小哥儿姓张,不是县里的,来自尚书省光禄寺,原属王黼王大人麾下特派巡检,前来巡察这扒坟案的。’

无情一听,脸色一沉。

——王黼是朝廷宦官,同时也是祸乱朝政、渔肉百姓的首脑之一,力助丞相蔡京与诸葛先生斗个你死我活,无情可全无好感。

那青年笑了一笑,回首,依然没直视无情,只稽了一个首,‘我叫张弛,拜见成捕头、铁捕头及各位。王大人一位千金就在“冷月庵”剃度度牒,但忽然仙去,殓葬后坟给人动过,王大人甚为震怒,先派我过来看看,随后王府的人马就到。’

无情冷哼一声,道:‘可惜。’

干干巴结地问:‘却不知成捕头可惜什么?’

干干、恼恼见陆破执一出手就明显让他们一向又敬又畏的陈鹰得吃了大亏,于是就想找对方的人巴结一下,留个退路,除了二僮太嫩,这些人中,看来就这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公子哥儿最好欺。

——既然最好欺,那么,按道理,通常也最易结纳。

无情道:‘阁下年纪轻轻,一表人材,奈何为虎作伥,认寇为主,敛怨求媚。’

那青年张弛微微一笑:‘那也不然。公子跟了诸葛,就一定不是贪权慕禄,误入歧途,攀龙附骥么?’

无情道:‘当今朝廷,缪种流传,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欺世乱俗之辈横行一时。——难怪你分不清善恶忠奸,没办法涤瑕荡秽。’

青年笑道:‘你说的深奥,我听不懂。’

无情道:‘有些话说的太浅白,是要抄家的,是要杀头的。’

青年张弛微微一笑,小声道:‘我不想死,也想保住我的头。’然后,他忽然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饿了,好想吃饭。’

他一向不多言,但对这青年张弛,却明显说多了话,而且也不动气。

铁手打了个岔:‘张兄弟,你说他们,到底是谁?’

张弛用手一指:‘阿拉老汉死前,就这对师兄弟守在这儿,他们是公子吠、王子废。’

那两名差役,其貌不扬,但也长得并不难看,只不过十分平庸,差役打扮,仪容甚为邋遢,较为特出的,是一个扎着发髻,一个披着散发,比较不像是一般衙差穿戴。

这次是箫僮夏雨晴嗤笑了出声:‘这两位也叫公子、王子的呀!’

那王子废苦着脸道:‘小哥啊,我们天生就姓这个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公子吠也扒拉着嘴自嘲的说:‘我知道是不配这个姓……但总不能改姓呀!’

铁手沉声道:‘晴儿,不要缴绕胡说,天生姓氏笑人不得。’然后他向二人问:‘既然两位一直都守在这,却不知有何发现?’

公子吠、王子废都知晓这干来人厉害,不敢留碍放憨,一个老实的说:‘大前天,陈大班头和陈大统领,提问了这老家伙大概个来把时辰,搜了赃物,点了目子,登了册子,这就走了,留下我们师兄弟俩,在这儿看守这老泼皮。’

另一个也如实的说,‘奇怪的是,在提询之时,眼看这老家伙不剩活的了,但大班头、大统领才走不久,这老辣皮又悠悠转活过来,就相当活络哩。我们以为他一时三刻死不了,就贪图靠火的暖和,在坑塌那儿埋在窝里睡了个恬。不料到了半夜听得堂里轰了几声异响,赶过来时,这老赖皮迟不死早不死的,却在那时断了气了。’

铁手听出了很多疑窦,咳了一声,道:‘两位……’

公子吠忙道:‘我叫阿吠。’

王子废也道:‘叫我阿废。’

严魂灵嘻地一笑:‘阿吠、阿废,音可近乎,也不好分际。’

铁手仍然说下去:‘你们赶来时,这儿除了死者,还有谁人?’

阿吠道:‘就是他。’

铁手道:‘谁?’

阿吠道:‘阿丙。’

铁手并不意外:‘就他一个?’

阿吠道:‘是。’遂欲言又止。

铁手问:‘为啥留他在这里?’

阿吠道:‘阿拉伯虽然转活了,但大小失禁,恶臭难闻,又在瘫血,不得不有个人服侍……’

他强笑道:‘我们跟他,非亲非故,这……这不好办。’

无情冷冷地道:‘给你们提审了一个时辰,纵是精壮大汉、武林高手,也所剩无几、奄奄一息了吧?你们就留老人家在这儿折腾,死活不理?’

阿吠忙道:‘也不是。有人管得。’

铁手道:‘就是阿丙?’

阿吠道:‘是。’

铁手道:‘还有什么异象?’

阿吠似吃了一惊:‘铁捕头何有此问?’

铁手道:‘你如果不是漏了,就是瞒了真相,何况,刚才你们明明还说传来异响,这才惊醒的。’

阿吠怔了怔,遂喃喃自语道:‘利害啊利害……果然瞒不过爷们。’

阿废这次抢着显诚意,‘各位哥儿爷猜得神准!我们哥俩赶进来的时候,可能是从被坑里热乎乎的暖和,忽尔觉得很刺寒,抬头一看,只见窗口打了个敞开……我们都以为犯人逃出去了,再定睛时,只见这老泼皮已瞳孔瞪得老大的,直挺挺的死在这里……’

无情忽道:‘他是眼睛睁得老大的死去?’语音似有些忧虑。

铁手也抓住了头绪:‘那现在怎么又闭了眼?’

‘我。’

大家回头,只见是阿丙。

阿丙一直寡言。

他纵发话也是讷讷的。

‘我见了不忍……说什么他也算是我的……’他的语音没有伤愤,也没有悲怨,只是在叙述一件事,就好像远远看到一个住在隔邻的小孩陷于泥潭里,终于没了顶,可是,他却只能爱莫能助一样。

——总不能自己也陷进去啊。

就算也陷入淤泥之中,也不过是一起送命罢了,於事无补啊。

阿废道:‘对了,他一直都在灵堂里,阿拉伯死时,只有他在,当时,还有件异样事儿……’

陆破执早已不耐烦,道:‘快说。’

阿废道:‘异味。’

严魂灵蹙了蹙眉毛:‘异味?他不是一直都很难闻吗?’

‘不。’阿废补充:‘那是焦味。’

‘焦味?’

‘对,是烧焦了东西的味道……’阿废接道:‘……后来,才知是从老汉身上传来的。’

大家目光又聚集在阿丙身上,像都在猜疑他瞒昧了什么似的。

‘他……死的时候,很辛苦,受过刑讯……睡到一半,忽然醒了——很难受的样子……’阿丙说,一面忆述,‘我原跟他生了堆火,他很辛苦扑了过去,大概是要自焚求死吧,半身都给灼了,我替他灭了火,他,就这样子躺下了……’

陆破执忿然不耻:‘这就叫下手有分寸,留人一条命!?我呸!你们这头搜了人家的钱本宝物,那头也不让个古稀翁活命!’

‘陆拼将说重了。’陈自陈皮笑肉笑的道:‘我们可没杀他。他年纪大了。大家都听到了吧?老拉子可是在我们走后才咽气的。’

无情好一会才平息胸中的喘气,然后才以一种冷静的语调问,‘这儿有一扇窗,当时打开了是不?’

阿丙答:‘是。’

无情问:‘哪一扇?’

阿丙指答:‘这一口。’

无情又问:‘是风雪吹开的吗?’

阿丙即答:‘不是。’

众人一愕。

阿丙又道:‘是给人撞开的。’

然后又喃喃地道:‘窗一开,风和雪,一齐涌入。’

无情问:‘还有呢?’

‘人。’阿丙瞳孔发亮:‘一个人也飘了进来。’

无情顺势疾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粉红色的,’阿丙目火在寒冬里升起、燃亮:‘一个粉红色的老太婆!’

第七章 天生样丑难自弃

一时之间,堂内大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好半晌,陈自陈才点着头颅森然道:‘粉红色……好,好,粉红色……粉红色的老太婆……那太好了……一个粉红色的老太婆……’

忽尔,他轰然咆哮起来了,一串鞭炮炸开似的吼道:‘为什么你们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个!?为什么你从来不跟我说这事!?为什么要留到现在才说这个什么粉红色狗臭屁老太婆!?——’

他放开陈鹰得。

陈鹰得大概是因为回了一口气,又可能是因为陈自陈传了他一口真气,已经可以站稳了,这时也挣红了面,怒道:

‘我们昨天过来问你,你们谁也没说这个,胆敢瞒天昧地的,怎么忽然来了个……粉红色的……什么个狗屁东西哇!?可谁都没告诉过我——!’

说到这里,‘乓’的一声,一物落地。

原来,他怀里的‘霹雳子’不小心掉了下来:那是一口铁饼似的轮子,上下二方微微隆起,约莫三、四个巴掌大小,旁镶有一铁环,可作指扣,其余满布狞狰锐利,沿口打磨锋锐,飞行时,呼啸而至,杀伤力奇巨,也可以扣紧作兵器使用,可远可近,一旦扎入肌肤,立刻可破腹开膛,切骨断筋,十分犀利。

陈鹰得吃了一惊,急陡下蹲,抓住了‘霹雳子’,然后脸上已不禁一热。

可是,以陈鹰得功力,加上陈自陈以内力灌入相持,他现在只不过发声说了几句话,也不禁失手把独门武器‘霹雳子’自襟里掉落,这点已够让他觉得丢人。

陆破执眼明口快:‘哼,我还以为是“江南霹雳堂”的“大霹雳”,原来不过是京师“六分半堂”的“小霹雳子”。’

陈鹰得一听更气得七孔生烟,他刚才在陆破执手上吃了亏,一直忿忿,认为是自己大意失手,而今伤口痛入心肺,偏偏先行负伤的陆破执却似没事的人一样,更是老羞成怒,叱道:

‘姓陆的,刚才俺是顾念保存你,给诸葛先生和六扇门个面子,你别自绝后路,迫俺再不容情,讨死着来。’

陆破执哈哈笑道:‘成全?谢了谢了,我用得着你成全?你那霹雳抵不住我一根肋骨呢!’

陈鹰得狠狠的盯住他。

这一次,可盯得更狠,只不过,在距离上,要比上次跟陆破执对峙时的距离,可拉远多了。

他负伤时检讨战情:只省悟自己不该与这狠角色站得太近。

——远则无妨。

靠不近,就看他怎么拿命来拼!

‘你是真的不要面,不懂俺放你活命,感恩报德?’

陈鹰得知道刚才那一战,他在这几个部属面前已丢了颜面,他日传开去,小县小镇人多口疏,只怕自己威望再已不能稳如泰山,他得要重建威望才能再充好汉:‘还是干脆连命都不要了?’

由于这一次他已跟陈自陈通了意思,所以更显得有恃无恐。

陆破执却不是有恃而无恐,他是无畏,根本是无所畏而无所惧,无有恐怖,恐又从何而来?

他只道:‘我这儿,命一条,你高兴,尽管取,你要是不办案,要私了,到外面去,那儿有坑,谁垮了就谁扒进去,省了挖坟。严九嫁不是说我:天生样丑难自弃么?我这张面,有本事你来剁了去。’

陈鹰得听了,点头不迭,只狠声说:‘好,好……’

严魂灵听了吃吃笑道:‘样丑?我又不是说你……谁说我说你来着?’

陈鹰得更是恼火:‘不是说他,却是说俺了——!?俺丑!?你说俺丑!?你敢说俺丑!?你不知道县里姑娘拿俺当宝办——’

‘不丑不丑,’严魂来笑得格格直打跌,‘不太丑不太丑,’她流转着眼儿瞟,似要找到一个支点,终于眼光停留在已死了发僵、刚刚还炸过尸的阿拉老汉脸上,‘比起阿拉伯伯,您只不过……只不过难看多一点点……’

她笑得乐支支的补充道:‘只一点点而已。’

‘听了你这话,我看哪,阿拉老汉如果没死透,都会睁开眼跟你说声谢谢。’陆破执一向以来,都跟他的战友兼莫逆之交严魂灵配合无间:‘看来,陈捕头的那村人,品味眼光,未免也太随和、突兀些了。要不然,就是在你淫威之下,不得不说违背良知的话。’

他只顾调侃,一时没发现严魂灵一直凝视着阿拉老汉的颜面,竟目不转睛,面上有了讶然的表情,还一时顾不得应和他的嘲讽。

严魂灵的表情,就好像看到死人正睁开了眼一样。

就在这时候,陈自陈忽向阿丙戟指叱道:‘快说!粉红色的狗屁老太婆,是不是你小子骚昏了,凭空杜撰出来的!再不供实,老汉就是你下场!’

他的身形庞大。

身着厚服。

这么一喝,众皆为之一震,一齐看向阿丙,以为陈自陈这就要向那楞小子出手。

就在这一刹间,陈鹰得突然动手。

‘胡啸’一声,手中‘霹雳’,‘霹雳’一声,脱手、破空、劈面、夺面而至!

攻的是陆破执面门!

陆破执正要扭头过去看阿丙。

就那么一分神的刹间,陈鹰得已下杀手!

霹雳子至,回旋、呼啸、疾转、急打陆破执一张铁面。

也就在这一瞬间,陆破执一伸手。

一手捉住了霹雳子。

霹雳子陡然顿住。

陆破执虎口冒血。

血染霹雳子。

但霹雳子的攻势已然顿住。

霹雳子已落在陆破执手里。

——虽然他的掌心都是血。

陆破执龇牙咧嘴笑道:‘好狠,不过还是让我——’

话未说完,已说不下去。

因为更大的危机已至!

更大的攻袭已到!

完全没有先兆。

完全没有声张。

完全没有留意。

完全没有迹象。

——所以也完全没有人知道。

更完全令人无法防备。

出手的是陈自陈。

人人都因他之一叱,而望向阿丙之际,他已出手。

出手一霹雳。

打向陆破执。

无声。

无息。

无风。

无劲。

——待大家发现时‘霹雳子’ 已打了出去。

到陆破执察觉时‘霹雳子’已到了他脸门!

然后,破空之声陡起!

破风之声猝闻。

破罡之气遽至。

破功之锐疾到!

陆破执避不及避。

闪不能闪。

躲无法躲。

接不可接。

就在这瞬间,一人长身而至,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一伸手,抓住了霹雳子。

——这霹雳子远比陈鹰得的大。

也犀利多了。

更强多了!

可是这人仍是一手接住。

——就像接住一个扔来的雪球一样。

以空手接利器。

而且还不伤。

更连一滴血也不流。

接住了。

霹雳子就在一人手里。

陈自陈的暗袭,失手了。

陈鹰得的声东击西,也失算了。

第八章 霹雳手

霹雳,就在一人手里。

他一伸手就接住了霹雳:

——看来,就算来的是个‘雷霆’,他也一样可以接得住。

他就是:

铁手。

陈自陈从来不知道,眼前这年青人,竟有那么可怕的战斗力。

陈鹰得也势猜不着,他和陈自陈处心积虑的联合出击,竟然会毁在这么一只手里。

一个青年的手里!

‘嗖’的一声,陆破执只觉手里一空,他手中捏了个虚空。

霹雳子已然‘不见了’。

它倏地收回在陈鹰得的手里。

——原来,那‘霹雳子’还连着一根透明的钢丝,陈鹰得一甩劲,趁陆破执仍在分心之际,扯回了‘霹雳子’。

同一时间,暗算失手的陈自陈也藉力一扯:

他也要收回‘霹雳子’。

但没有用。

扯不动。

收不回。

青年铁手依然温和。

从容。

一手抓住‘霹雳子’。

看来,他并没有用力。

但‘霹雳子’就是扯不回。

收不回来。

这一刻,‘三陈双煞’这才知道:诸葛先生麾下这位有名捕快的战斗力。

陈自陈向铁手厉声叱问:‘你想怎样!?’

铁手淡淡地道:‘我不想怎样,但我师兄大概有点想法,他大概是不想把精力徒耗在内哄上,想好好问一下阿丙哥儿一些问题。’

陈自陈大汗涔涔下:‘你……们要问,迳自问去——我们又没拦着你!’

‘没拦着?’铁手笑道:‘陈大统领这样说了,那就好办啦!’

说着,轻轻一放手。

拍的一声,霹雳子就陡地弹了回去!

陈自陈马上接了、收了,然后人陡地一声大喝,往后疾退,急退,飞退,猛退,‘蓬’地一声,撞在墙上,砰地撞了一个大凹洞,沙尘簌簌而下,打了他一头一肩,这才算收着了霹雳子,然后,又霍然呛咳起来,又咳又喘,好久方休。

铁手心里恼怒他几乎杀伤了陆拼将,手段卑鄙,所以些微附送了些潜力。

无情却似无意要跟这些人、这些事纠缠下去。

他问阿丙:‘粉红色的老太婆?这话怎说?’

阿丙仍木木讷讷地道:‘对,粉红色的老太婆。窗打开,她就一飞,飞了进来,我看到她,她俯首看了拉伯一下,回头看着我……我不知道,她是人,还是神仙。’

这回连阿吠也不禁责问:‘怎么那晚你没有跟我们说,哎呀真是!’

他的确是怕给上头责备。

阿废也咕哝道:‘难怪那晚这窗子是打开的,好冷。’

说着,他也打了一个寒噤。

火光,好像已不太管用了。

阿丙仍讷讷地道:‘我不说,是因为那婆婆告诉我:你要活着,就别说我来过。’

无情问:‘那你现在为何又说?’

阿丙望望‘三陈双煞’,又看看铁手无情,说:‘当下的情形,好像是有点不同,趁如今把什么都说出来,命要长一些。’

大家都没料到他会说出一句那么聪明,甚至那么投机的话语来,一时,为之绝倒。

严魂灵忍俊道:‘丙哥儿,你是做对了。告诉我们,有好处哩。对有些人,得沉得住气,不要说。我们,可不一样。我们是真心来帮你的。’

她生性捉狭,而今学着阿丙语气说话。

铁手问:‘老太婆来的时候,只有你一人在这堂内?’

阿丙答:‘是。’

无情问:‘他们两个就睡在室内?’

阿丙道:‘室内有坑,有柴火,暖和些。’

无情冷笑:‘所以,他们也几乎烧光了你们过冬用的柴火。’

阿丙道:‘没有柴火,还有牛屎、马粪、草并,都可以生火。’

无情冷哼:‘他们赶过来的时候,老婆婆已经走了。’

‘走了。’阿丙道:‘只一闪,就不见了。他们才来。雪还飘进来。那晚,雪好大……’

严魂灵忽问:‘你怎么知道她是年纪老迈的女人?’

阿丙眼睛亮亮的:‘她满头白发。’

严魂灵生性也豁达,听了就笑着道:‘说不定,她只是营养不良,未老色衰呢。’

阿丙眼光光的:‘她脸上皱纹很多。’

无情即问:‘你可认得她是怎么个样儿?’

阿丙眼朦朦着水光:‘我那时很惊怕,只记得这两样。’

严魂灵皱眉道:‘白发和皱纹?’

阿丙道:‘不。’

严魂灵饶有兴味:‘还有么?’

阿丙说:‘香。’

严魂灵、铁手、无情一齐问:‘香?’

‘对,香。’阿丙呆呆的说,‘香,很香。’

然后他还加了一句:‘很香的香。’

三人互望了一眼,满目狐疑,这次是陆破执问:‘老婆子进来的时候,这老头子断气了没?’

阿丙有点犹豫,好像想说,又不敢说。

无情望向铁手。

铁手知道无情的意思。

他走过去,动作很慢,很稳,很令人有依靠的感觉,然后,他拍了拍阿丙的肩膊:‘你不要怕,’他说,‘尽管说出来。’

阿丙看着铁手,眼睛望入铁手眼里,然后又有点委缩,垂下了头,看自己一手裂得旱土也似大手。他的指甲嵌满了泥垢。好一会,才低声道:

‘我还想活下去。’

‘我想阿拉伯走的时候,也是带着些秘密的。’铁手道,‘可是他还是死了。’

阿丙明显的仍然担心:‘我说可以,但你们要答应我,保我平安,这事过后,让我远走他乡。’

无情蹙了蹙眉:‘你们?……是我们?’

阿丙点头:‘就是诸葛神侯麾下六扇门的人,只要答应这个,我就放心说了。’

无情的眼神亮了,莞尔道:‘只要凶案、偷窃与你无关,我们保证你的安全。’

阿丙毅然抬起头来,说:‘那粉红色的老太婆初来的时候,拉伯还没有去。他正醒来,在找东西……’

无情问:‘找东西?找什么东西?’

阿丙道:‘找灯。’

第九章 我极痒

‘找一盏灯。’

阿丙如是说。

‘我连武林低手也不是,’阿丙还解释道,‘我没有办法。就像到了晚上,这灵堂一片黑暗,就算没有这些灵牌,我也得点燃一盏灯,让它发发亮,照照我。你们就是我的神灯。’

铁手明白他的恐惧:‘我们会尽力维护你的安危的。我们也只是武林低手,都是小老百姓,很多事都无能为力,甚至爱莫能助,但我们决心从身边的人、身边的事、身边的案先办好再说。就算我们在武林中地位再低,但只要我们努力,也可以为黑暗江湖多争一口气,挣一分热,增一分光的。你要相信我们。’

听了铁手这番话,阿丙才很稳定,甚至很安详的有问必答。

无情问:‘你是第一次遇见这粉红色的老太婆?’

阿丙答:‘不是。我总共瞥见过两次。’

无情问:‘什么时候?’

阿丙道:‘前几天一次,前天一次,准确日期,不记得了——我连今天是啥日子都不知道。’

无情又问:‘这儿来拜祭亡灵的香客多不多?’

阿丙说:‘这儿多是无主孤魂,但坟位多了,每天总有来的人,奠祭一下。’

无情静了下来,沉思。

铁手问:‘贞节坊那边的家属来的多不多?’

阿丙摇首:‘那些多属于冷月庵管的,我和阿拉伯只管扫墓除草修坟。’

铁手又问:‘以前你见过这粉红色的老太婆吗?’

阿丙肯定的答:‘没有。’

然后补了一句:‘我来这儿也不到两个月。’

铁手再问:‘你见到这老太婆的时候,有什么特别?’

‘特别?’阿丙搔搔头皮,然后回答:‘痒。’

‘什么!?’

‘我极痒。’阿丙说,‘不知怎么的,每次我见到她的时候,都极痒。’

‘痒?’

‘对,这儿痒,那儿痒,什么地方都痒了起来。’阿丙老老实实的说,‘这儿一向蚤子多,冬天冰死了不少,但冷不死的一近暖身,就咬个不休,忙着吸血保暖,所以更暖。’

然后他摊摊手道:‘我也不明白,为何每次见到老婆子,都会那么痒。’

接着喃喃自语地道:‘也许是因为味道吧。’

‘味道?’

‘对,是味道。’阿丙眼里又有了彩,‘老婆子每次出现,都总有股味儿。’

大家想起阿拉老汉的恶臭,不禁有点不快的揣想。

‘不是臭,是香,很香很香。’阿丙连忙澄清,‘是很好闻的香味儿。’

‘什么香味?’

‘我也说不出来,反正从来没嗅过,这么香的,’阿丙很有点陶醉的说,‘反正就是很好闻。’

无情神色有点异样,小心翼翼的问;‘你见到老婆婆时,距离远不远?’

阿丙说:‘远。’

‘多远?’

‘很远。’

‘很远吗?’

‘好远好远。’

‘大概有多远?’

‘不知道。’阿丙说,‘只知道看到的人好小。’

答案有点不得要领。

无情再进一步:‘这次她从窗口进来,自然离得你很近了,是不?’

‘最近是这一次。’阿丙说,‘近得像熟透了挂在矮树上的橘子。’

‘以前你见她都在远距离,’无情道,‘你怎么知道两个老婆子是同一人?’

这可问在要害。

问在要紧处。

‘一定是。’

‘为什么?’

‘因为香味。’阿丙一点也不犹豫,‘香味完全一样。’

铁手问:‘你看到她来这儿?’

‘是。’

‘不是在外边见到她?’

‘不是。’

‘她不是香客?’

‘不。’

‘她会不会是眷属?’

‘肯定不是。’

‘那么,她来这儿做什么?’

‘见拉伯?’

‘一个粉红色的老太婆,’铁手沉吟道,‘来见拉伯做啥?’

严魂灵笑着打了个岔,‘总不会在叙旧情吧?’

但没有人笑。

气氛有点凝重。

有点严肃。

‘每次,老婆婆都跟拉伯私自交受了一些东西,’阿丙道,‘他们都在偷偷摸摸进行的。’

‘那是些什么东西?’陈自陈马上来劲了,‘你看仔细了没有?’

‘没有。’阿丙实实在在的答,‘一次也没看到,所以我才……’

铁手问:‘才什么?’

无情道:‘告发?’

阿丙点点头,咬咬牙。

陆破执忍不住问:‘为什么?’

阿丙低下了头,又在看他那一双龟裂的,沾满泥垢的大手。

严魂灵小声代他回了陆破执:‘妒嫉。’

她附了一句:‘人一旦妒忌,那就啥也会干得出来的。’

说罢,她流目眄向陆坡执,拼将却好像整个人融在案子里,没注意。

严魂灵幽幽一叹。

陆破执问:‘你认为老婆子是镇里的人?’

阿丙答:‘不知道。’

陆破执又问:‘是县里的人?’

阿丙摇头。

陆破执再问:‘是附近的人?’

阿丙这次干脆不回答。

还是干干忍不住说了一句:‘恐怕就是庵里的妇人。’

陆破执奇道:‘庵里?’

恼恼道:‘这儿附近就只有这家冷月庵了,山那边才是黄泉寺。’

铁手诧问:‘冷月庵有尘俗人么?’

陈自陈冷笑道:‘冷月庵什么人都有,主持人是皇亲国戚,咱们谁也管不着!’

无情把话题扯回来:‘前晚,你见到那粉红色的老太婆进来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原在睡觉,忽然觉得很痒,透体的痒,拉伯好像很辛苦,把我惊醒了,他说要找壶,我以为他要喝水,就去把水烧开。……但火一烧旺后,他忽然往床禢底下爬去,千辛万苦的,挖开两块砖,就掏出一个奇怪的酒壶,把我送给他喝的水,全注入这壶里,然后就把整个壶掉入火堆里烧,才那么一下子,就整个壶都烫了起来,冒着白烟,然后就张开喉咙,咀对着壶咀,倒口便喝,喝了之后,整个脸色都变了……然后……然后……’

大家都听得目定口呆,没想到这幽暗灰沉的灵堂之内,一个濒死的人,竟发生过这么巨大的惊人的变化。

‘然后怎么样了?’

几个人都一齐忍不住问。

‘然后……’阿丙说,‘那粉红色的老太婆就来了。’

第十章 你极傻

她来的时候,总是香味先行的。

阿丙先是闻到香味。

然后,如他刚到才所说,窗子蓦然震开。

‘老太婆出现的时候,态度怎样?’

‘她显得很急,很情急。’阿丙道:‘我从没看她那么急过,也没看见人那么急过。’

‘阿拉老汉呢?’

‘他很痛苦,也很辛苦,’阿丙说,‘看见老太婆的时候,他好像很惊愕,很害怕。’

铁手问:‘老婆婆对阿拉伯说了什么话?’

阿丙答:‘婆婆骂他:“你极傻!这样傻是只求速死而已!这样做是没有用的,你白折腾了!”’

铁手似深永的玩味这两句话。

陈自陈‘寻宝心切’,急着问:‘还有什么话?’

‘还有一句。’

‘快说!’

‘好像是说:“破巴饿根”不是这样用的………’阿丙竭力回忆:‘……我也听不懂。’

大家又狐疑起来,‘“破巴饿根”是啥?’

‘破巴饿根是什么东西?’

大家都这样问。

阿丙憨直的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这样听,就这样说。我可只识几个字。’

‘我们识多几个字的也不懂。’青年张弛自嘲的道:‘破巴饿根……破巴饿根……听得我也饿了,想吃饭。’

陈自陈怒问:‘别管那破鸡ba了!后来又怎么回事!?’

阿丙楞直直地说:‘老婆婆一手抢回那壶,不让拉伯再喝。那时,拉伯的喉已灼伤了,说话困难。老婆婆叹了一声:“你是劫数难逃,我也救不活你了。”然后,那时,房里传来声音,老婆子就狠狠警告我,不许说出去,然后就忽然呼地一声消失不见了,她真是仙啊。雪打得我满头满身都是。到你们摸得进来时,阿拉伯已咽了最后一口气了。倒是他床脚下,添了一支香,刚刚点着的。’

这回连负伤的陈鹰得也狠狠地盯了阿吠、阿废一眼:两人的警觉之低,反应之慢,从转述里已可见一斑。

大家这时都约略静了下来,已隐约明白过来:阿拉老汉手上臂上的灼痕,以及衣衫上烧坏的痕迹。

——看来,这决不只是一件普通掘坟、刑死的案子而已。

铁手干咳一声,道:‘看来,这件事只怕跟冷月庵也有点关系。’

陈自陈这时早已收回了‘霹雳子’,但仍心有不忿,也心有余悸,呸了一口痰,道:‘说来,这次过年俺就赌不得了。先跟义冢打交道,又在灵堂看死人,现在又来个花姿招曳的老太婆,不一会可能还要去见剃头的女人……嘿嘿,赌不得,真败兴!’

忽然,后来一直没有参与问话的无情说了一句很缓很缓很小心很小心的问题:

‘你刚才是说……那粉红色的老太婆到来之前,会有香味吧?’

阿丙忽尔眼瞳又放光芒,就似久饥的人忽见珍肴美巽一般:‘是……那异香……’

无情神色苍白,一字一句地道:‘那么说,只怕,现在,闻到的——’

话未说完,情势大变!

那扇丈八高的风窗,突给一震而破。

破裂的木条、砂泥飞激中,一道绯色白光,电掣而入。

这一道白光,直袭陈自陈!

陈自陈大叫一声:‘不好!’

要是他事先没有防备,这一刀定要了陈自陈的命。

但无情已率先说出了‘闻香’。

陈自陈已有了警惕。

他大喝之际,手中‘霹雳’隆地炸了出去!

‘铮’的一声,星花四溅。

无情头也不回。他正背向窗口,他回手一挥,‘嗖’的一声,一道银光,打向窗户。

就在这时,一道绯影,疾闪而入。

无情的银芒没入绯影中。

那影子哼了一声。

无情全身一震。

铁手张手一拦。

那绯影娇叱一声:‘找死!’

‘嗖’地又疾射出一刀。

铁手双手一合,拍住了刀,忽然仰天而倒。

那绯影刹瞬间已到了阿拉老汉尸首之前,跟阿丙叱了一声:‘你,不守信用!’

严魂灵、陆破执、陈鹰得三人已一齐包抄过来!

这电光火石间,那绯影忽掣出三道绯色白光。

三道刀光攻向三人!

同时还有一声嗔叱:‘辱我者伤!’

三人都想接住那一刀。

飞刀!

但好不容易接下了,再想包围、还击,已来不及了。

又见刀光一闪。

绯色人影破空而去,掠出窗外。

临掠起之际,那长满痘子的青年眼看悄然欺近,忽然大叫一声:‘哎唷!’绯色刀光一闪,他掩面而退。

绯色人影到了窗前,掠过无情身旁之际,还留下了一句话,带点幽怨:

‘我不伤你,你却伤我!’

说完了,香风沓然,人已不见。

好像完全没来过一样。

那绯色人影这等攻势,吓得武动似较弱的阿废、阿吠、干干、恼恼全呆那儿,来不及反应。

铁手乍见狙击者已去,马上清点人数,只见:

陈自陈是用‘霹雳子’接了那一把飞刀,但刀劲把霹雳子震破,碎片伤了陈自陈的眉额,血流披面,一张丑脸更是狞狰可怖。

严魂灵是险险接了那一刀,但脸上已多了一道轻轻的刀痕。

陆破执竟然接不下那一刀,只不过那一刀也不是要他的命,只在他突出来的断肋上撞了一记,已使得几乎从来不会痛的他痛得往地上蹲。

陈鹰得的情况,更是不堪,那一刀几乎把他另一边膛子,再划开了一道,伤势决不比陆破执那一下轻。

至于铁手自己,他接过了那一刀,那刀居然像游鱼一样,滑了进来,他的手居然抓之不住,要不是临危不乱,应变奇速,跌倒得快,早已挂彩——这在他一双铁手练成之后,几乎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青年张弛,则左边眉毛,整个给刮了下来。

六个人,六把刀。

六种完全不同的奇异力量,从一个人手上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射出来,连伤六大高手!

六把绯色的小刀。

飞刀。

更可怕的是:

阿拉老汉的头颅已不翼而飞!

不见了!

另外一人,也是‘不见了’:

——无情!

铁手连忙追了出去。

只见无情一个人,呆坐雪地上,肩上已披了雪花,看去甚为凄凉寂寞。

他手上有一把刀。

绯色的刀。

他在呆呆出神。

铁手看见他无恙,这才放心。

他知道无情能凭一道虚气施展轻功,但不能久持,他虽及时从窗户紧蹑而出,却无以为继,轮椅又未推至,只好呆坐雪中,定在苦思头绪。

只见一行血迹,艳烈艳红,迤逦而去,延向西北。

铁手不禁问:‘那儿是什么地方?’

那青年张弛,不知何时,已在铁手身畔,道:‘冷月庵。’





雪雪白。

血血红。

白白的雪。

红红的血。

血洒在雪地上,一片皑白洒上了凄厉的红;白茫茫的雪,一株寒梅吐艳,几瓣落花,艳红染雪上,恰好伴着一行血迹,迤逦西去。

好一场艳雪。

雪血红。

血红了雪。

雪白落红,凄艳欲绝。

沁人的寒。

却不堪无情的神情,凄伤欲绝,似经受不起欺人的冷,侵人的寒。

这残缺的少年人,有什么心事?

——他隐藏了什么伤心事?

心事,偶尔就像浮云掠过,一旦风动,就会惊动,难免心动,就像忘记,想起时正是曾经忘记,忘记时正因为想起,就像心里的欢,心中的伤,哭给忘了的忘记听,唱给忘却了的纪念听,而想起时往往正在忘起,要忘记时偏又想起。

铁手看着他。

他的师兄。

铁手如此雄壮、伟岸、悍强、坚毅。

——他的师兄却如此清脆、薄弱、无依。

铁手的眼里忽然充满了感情:

悲悯与同情。

他好像知道无情为何伤情,了解无情的悲情。

因为了解,所以同情。

因为同情,所以悲悯。

自古以来,人生总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多情总被无情伤;似曾相识燕归来,情到深处情转恨。

平生久恨恨未消,为伊消得人憔悴,到底,只消得个情到深处无怨尤,人情恶,人比黄花瘦,谁来与尔同销万古愁。

铁手轻咳了一声:“是她吗?”

无情肩上,不只落了雪花,也沾了梅花,他哆动了一下:“不是她吧?”

然后他举目,一路搜寻血迹,却瞥见远处又有一株孤梅,眼神又迷茫了起来,喃喃且带点艰辛的问了一句:

“会是她吗?”

铁手舐了舐干唇,也不知如何是好,何从说起,只好道:

“不是她吧!”

——是她吗?不是她吧?会是她吗?不是她吧!

两大高手,两位名捕,两师兄弟,两个日后武林中、江湖上、六扇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就在这儿作这些耐人寻味、莫名其妙的对话。

不知情者,真不知道他们正在念诵那一部经文,作什么怨念。

“什么她妈她爸的!”只听一声清叱,严魂灵已落到雪地上,她颊上多了一道艳痕,正在淌血,指间执了一把亮丽的小刀,恨恨地骂道:“什么东西嘛,放了冷刀子,毁了老娘月貌花容就走,不敢明来交手!”

只听一人沉声问:‘西北那儿的牌坊是什么地方?’

问话的人是陆破执。

那一刀撞痛了他。

但痛楚激发了他的斗志。

他第一个就掠了出来——仅在无情、铁手之后。

他手上还拎着那把刀,还扬着刀尖。

飞刀。

这把飞刀,铁手手上也有。

而且,它破空而至时,铁手一手就接住了,但都几乎脱手而出,使大风大浪也能一手镇住,大江大河也能一掌捂住的铁手,接得很有些狼狈:因为它就似游鱼一样的滑,而且冰,冻得令人刺骨的痛!

他也把那刀紧攥着追了出来。

赶上来却见无情在雪地上怔怔发呆。

就在这时候,铁手瞥见了陆破执手上指间那把刀。

铁手马上脸色一变。

因为他看见:

那把刀正在变形,且绽出略为幽幽的蓝芒。

他疾叱:“刀有古怪!小心有毒!”

他一身罡气护体,双手自是刀枪难伤,百毒不侵,但他可不愿战友吃了暗亏!

因为那不是普通的刀。

不是寻常的飞刀!

——这同一时间,无情、铁手、陆破执、严魂灵,不知怎的,心里头都痛了一痛,寒了一寒!

说到飞刀,普天之下,武林之中,江湖之间,只有一个人,一位前辈,一位大侠,他的飞刀,已到了出神入化、神乎其技、神出鬼没、惊天地而泣鬼神的地步。

而他的飞刀,已达到了‘刀不在手而在心’,手中无刀,心中有刀的境界。

一提到飞刀,只要是侠道中人,最先想起的是他,最能代表的也是他,而他本身,更是侠道表率,人格教化。

往后的高手,再用飞刀,也飞不出他的境地,更比不上他那一刀的光华。

风华绝代。

但这粉红色的人影,用的也是刀,出的也是飞刀。

飞刀,又见飞刀,再见飞刀?

——再利害的飞刀,也正如班门弄斧一样,亦不过是李门耍刀,岂能轻攫小李探花之羡艳惊才?

不。

这飞刀还是有它自成一派之处。

因为不止她在瞬刹间,六刀逼退六大高手,且运使不同的劲道和手法,分别对付六个不易对付的人,更特殊的是:

她的刀。

——这刀,会消失。

因为那不是普通的刀。

甚至也不是真刀。

而是:

冰刀。

遇热即消,遇暖便融,雪刀如箭的:

冰刀!

冰刀,那是冰制的。

他们手上拿着冰刀,加上各人体温和内功,迅即消熔。

溶在掌心、指间,很快的,就潜入体内,所以四人都觉得寒了一寒,也冻了一冻。

严魂灵尖叫了一声,把刀甩掉,“噗”地插在雪堆里,片刻间,冰刀与雪,一齐消融不见。

陆破执手里还拎着刀,并且狠狠的盯着那把剔透的小刀。

严魂灵情急的问他示儆:“刀有毒,会渗入体内,你还不快快把它扔了!?”

陆破执咧齿笑道:“它是唯一伤了我,而我又无法即时让它同样付出代价的家伙!我就看看它怎样毒我?那感觉一定很过瘾!”

铁手仍拎着刀,刀在溶解,但他不怕。

他正运罡气聚于指掌,只管试一试刀上的毒力,自己的实力。

但无情也拈着刀。

——他可没铁手浑宏的内力?

“不。”无情抬起头,悠悠地道:“这刀应该不会淬毒。”

严魂灵还是担心。

她牵挂无情尤甚於陆破执。

甚至胜于自己。

“为什么?”严魂灵忿忿地道:“那婆娘连死人头都砍去了,还有啥事做不出来!?”

无情淡淡地道:“也许,她要的只是死人的头,并无意要活人的命,要不然,我们早已是死人了。”

严魂灵依然不服气:“公子可真瞧得起她,她武功有那么高吗?刚才,是猝不及防,她暗算得手而已。”

铁手道:“就算是狙击,那也不简单了。我们有十几个人,对方只一人,何况,在她出现之前,师兄已先有了警觉,扬言儆示。”

陆破执性味索然的扔弃了刀。

“没有毒,只是冻,那就不过瘾了。”

那刀已融解得七七八八?

铁手的手贯注功力,刀已早完作一团冷水。

就只有无情手上的刀,融解得最慢,刀身也最完整,美丽而剔透。

何解?

因为无情的手是最冷的,没有体温?还是心才是最冷的?或是那粉红色的老太婆,扔给他的刀是最冰的、最凉的、最寒的?

冻。

在霜雪中。

冬。

在江湖寥落人的心中。

空。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风中。

第二章 相见一笑,千种思念在心头

“那是什么地方?”

这句话,刚才,是陆破执在问。

他的武功也许并非高绝,但拼命却是够狠。人家是先保已,再伤人,他则是先伤人,再保已,或是只求胜,不保已,甚至是,不惜先伤已,再伤人。

就是因为这样,武功比他弱的人,自然给他气势所慑,不战已溃,像刚才陈鹰得已是一例。那怕是武功与他相若的人,也为他的狠劲所压倒;就算是武功比人高的,但遇上他拼命,也当真是怕了他不要命。所以号称“拼将”。

就算有人武功上赢得了他,在他玩命搏命的情形下,很少人能占得着便宜的。

这是陆破执的顽强之处。

像今天那样,他人还未瞧清楚,已吃了一刀子,想要拼命时已人踪沓然,对陆破执而言,绝对是很罕见的事。

所以他更愤愤。

憾憾。

他至少想去拼回个见红的。

所以他要追寻粉红色老太婆的“下落”。

现在问这一句话的,却是无情。

“那是冷月庵。前面是贞女牌坊。”

回答他的是陈自陈。

他还是穿得那么臃肿,显得那么肥胖。

但他的神情只告诉了人两个感想:

精悍。

——而且狡狯。

他也在遥望西北,追随雪地上那一行血迹,远眺那遥远边上一座牌坊,几幢屋宇,这时候,西北角上正挑起了一颗星。

大星:

天狼。

“冷月庵原是前朝皇妃,因先王驾崩,静修入佛,故而修建为庵的。”铁手道,“由于主持人见心师太,修为甚高,出身名门,身为望族,又舍弃红尘,回乡结发,清心向佛,所以这小庵虽座落冷辟之地,但名气却很大,这儿方圆数百里之地,只有冷月庵主持可以评定可名列‘贞女牌坊’…………没想到,最近贞棺给人掘毁,出了这等令人神共愤的事,上动天听,所以才惊动世叔,遣我们过来看看。”

原本,回答了无情那个问题之后,陈自陈正想好好叙述一下“冷月庵”的来龙去脉。

没想到,铁手已娓娓道来,和盘托出。

陈自陈瞄了铁手一眼:“铁捕头,果然博识。”

铁手道:“我这也只是翻查资料,道听途说者多,陈统领才是这儿龙头,还请指教修正。”

严魂灵嗤地一笑,道:“铁二哥办案之前,总是用心做功课。”

陆破执哈哈笑道:“我办案,则是靠拼命。用脑子的事,交铁、盛二位兄弟。”

严魂灵笑眯眯的道:“老娘办案,靠幸运,要是运道不佳,哪怕凶手就在你眼前,你也认他不出,抓他不着。”

只听那青年张弛冷哼一声,道:“真的破案,只看手段,不用口说。”

那粉红色老太婆给他的一刀,好像很不给他面子,削了他半片眉毛。

“哦?半条眉,”严魂灵总是爱戏谑,斜乜着他,调笑的道:“我且搬凳子挨着坐,看你手段如何?”

“我只是藉藉无名的武林低手,谈不上什么高明本事,霹雳手段,可是,刚才那老太婆的狙击,看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青年张弛的黑面皮居然在大冻天里发着油光,他侃侃而道:‘她突袭不是要我们的命,而是要一颗死去的人头,死人头!’

然后他问:“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一人杀入重围,为的就是这颗死人的头?”

“为什么?”

他又问。

忽尔,无情一笑。

他很少笑。

大家都罕见他笑。

——甚至,有的人以为他太冷酷无情,已不知笑为何物。

已不识笑。

——一个不喜欢笑的人,已经是不快乐的人,更何况是不会笑的人。

难道他不知道笑为何物?

还是觉得世事不值一哂?

为什么他不笑?是他觉得笑是一种脆弱,不让人觉察?还是他的心太脆弱,已经不起一次雪融冰消的大笑?

甚或是他的心太冷,受创太深,人太骄傲,觉得世情哭比笑好?

只不过;世间事,不管可喜可悲,总是笑一笑最好。

——至少,笑总比哭好。

那是因为,世事可哀的总是十常八九,你再不笑一笑,那就更加不能苦中寻欢,火里取暖,哭出乐子来!

无情的笑,有点哀伤。

他在看他的手指。

手指白皙。

修长。

指节深明。

秀气。

指尖很尖,沾点灵。

像女子的柔荑,还多于男性。

只一点差异:

有力。

这小小的、秀秀的、灵灵的手指,给人的感觉,却很有劲。

给人一种蛮的、狠的、不妥协的、要命的、同时也是要害的,固执的、倔强的,桀骜不驯,那种劲道的感觉。

带点凄。

而厉。

他如今在看他的手。

他的手里已没有了刀。

那把刀已消融。

熔在他指间。

他的掌心。

那刀意已跟他融为一体。

可是他始终没有放手。

到底没有放手。

直至冰消。

雪融。

刀气,也熔入他的体内。

混为一体。

——像是情人的一个招呼,一次缱绻,一次缠绵,交揉无间,成为一体。

人已不见,刀已消解。

但已与刀相见。

相逢一见。

相见一笑,千种思念。

像一种萦绕心头的暗香。

一种千千结的强烈思念。

不仅像爱一般深刻。

而且还似仇恨一样强烈。

又像依依不舍的告别一款儿的甜。

“她要的是头,”无情说,“死人头。”

他的语音带点惜别,有点讥诮,仿佛,那把刀以融入掌心,潜入体内的方式,与他说了再见之后,他才能在凄然一笑中回复自我,才开始以办案人员身份和态度查办起案件来。

第三章 会画画的死人头

这时,王子废和公子吠全都赶了出来。

王子废和公子吠分别扶住了陈鹰得。

陈鹰得又中了一记,痛得死去活来,偏生又不似陆破执那么享受痛楚,视打击为刺激,当伤痛为激励,他只痛得在寒冬冷汗直标,而今听无情和张弛都那样问、这般说,就恨恨的加了一句:

“当真是怪癖!那老婆子除了过来勾搭阿拉老汉之上,居然还对他的尸首有癖好哩!”

说着,他哈哈哈的谑笑起来,可是,可能因为又牵动了伤口之故,后面几下笑声,直似惨嚎一样。

王子废、公子吠因为还得攀附“三陈”,图高升厚禄,自然也陪着笑。

铁手忽道:“有一点,提一下,我觉得刚才,老婆婆的出手,主动针对的几个人,都是对她曾经出言不逊过的,至少,也是在指称上比较不客气的。”

他这么一说,公子、王子,两个都笑不下去了,连陈鹰得也辄然止住了笑声,突兀得连一只忽然给拗断了脖子的雄鸡一般。

的确,那粉红色的老太婆连出六刀,但都专捡恶的啃,其他的她还不屑于出手,而不管是陈鹰得还是陈自陈,严魂灵或是陆破执,的确都有出言不逊,或称讳上不客气过,至於铁手和青年张弛,都是因为试图拦阻或截击,才会遭受老太婆飞刀反击。

至於无情,是他飞身出外时,老太婆“留”给他的一刀。

这一刀并无杀伤力。

只让他知晓,这是她的刀。

像是一个信物。

一记招呼。

这时候,箫、笛二僮,已把无情的轮椅推了出来,让他坐了上去。

干干和恼恼则着令阿丙把阿拉的尸首搬了出来。

只见阿丙满脸惊骇,身子一直在抖哆。

因为他终于看见了粉红色老太婆匪夷所思的武功,以及他手里捧着个无头尸体!

何况,这个长辈的死,还跟他很在关系!

张弛深思熟虑的道:“她莫非甚恨阿拉老汉,以致要切下他的头?”

“不是因为恨。”无情寻思道,“这件事,可能跟那句话有关。”

“那一句话?妈拉个巴,刚才就说了这么多话啊!”陈自陈兀自不服气,老太婆那一记飞刀虽没伤着他,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先用霹雳子炸了飞刀,但飞刀的寒光碎片,依然攒入了他的毛孔气穴里,他一直都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熬到现在,所以更是心中有气,肚子更窝了一囊子的气,“不是因为恨,难道为了爱而砍下人头当宝贝!哇哈哈…………”

这次,就只有他笑。

看来,刚才铁手那番话,还是见了功效。

而且,那粉红色的老太婆,倏击忽现,却极有震慑作用。

铁手也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破巴饿根!?”

“是。”无情沉声道:“我担心是。”

“有一件事,”严魂灵忽然以一种少见的凝肃,道,“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知道你注意到了。”无情并不讶异,只道,“请说。”

严魂灵眼中竟掠过一些惊惧:‘我刚才偶然望了一下,发现阿拉老汉的眼和耳孔,流出了一些液体…………’

陈自陈皱眉道:“血?”

严魂灵声音里有点惶恐:“不……眼里流出来的是金色的,耳孔里淌出来是绿色的…………”

陈自陈兀自大笑几声:“严九姑娘说笑了,五颜六色,这死人头还会配制颜料画画不成!”

这一回,真的只有他一个儿笑。

别人都不笑。

至少,谁都不敢笑。

也笑不出来。

笛僮忽尔嗫嚅道:“公子…………”

无情也不回首,淡淡的吩咐道:“拿出来吧!”

笛僮站了出来,伸出了手。

大家从近暮的余光中,发现笛僮的左手指头,沾了稠浓的蓝色,右手指尖,却醮了黄澄澄的泥色。

但那不是泥。

而是凝结了的液体。

无情问:“那是你摸了阿拉老伯脸上之故?”

笛僮点头:“我看他脸上淌了些东西,会动的,过去一摸,才晓得是液沫。”

无情道:“后来他就炸了尸?”

笛僮伸了伸舌头,道:“真是吓死雨晴儿了。那时晴儿刚走上前去,才一摸,那尸就忽然竖了起来,吓得晴儿胆魄都走魂了…………”

无情返首问严魂灵:“你看到的时候,却是炸尸之后的事了吧?”

严魂灵道:“是的,炸尸之后,我看这两位小子可不敢再望着尸首望了吧?我也是这样想着,便愈是要看过去,一面还在想:他是怎么炸尸的?还会不会再炸一次?人死人怎么会炸尸的呢?炸尸的时候死了的人会不会再活回来一次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就看到了金色绿色的液体,缓缓淌了出来。”

无情和铁手知道严姑娘说的是真话。

你叫一个人不要去想一只粉红色的大象,你猜他会怎样?

他会马上想一只粉红色的大象——尽管,他可能从来也没见过粉红色的大象,甚至连大象也没见过。

你叫一个人千万不要去想走过那位美女不穿衣服时的样子,你猜他会怎么想?

他脑中一定闪过,或揣摸过一位裸女。

无情道:“这就是了。在炸尸前,阿拉老汉在头部淌出来的液汁,还是蓝色和黄色的,但在炸尸之后,已成了绿色的和金色的了。那颜色,是越来越纯粹,愈来愈明显了。”

铁手沉吟道:“服食之后,能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不过,病重伤重的人,血液会转成绿色,这就是渐渐痊愈的迹象。没有内力修为的人误服了,化解不了,就会流出金色的液体,显示身体内部五脏倒错,反易为药力所摧毁侵蚀…………”

无情叹道:“如果这些蛛丝马迹都没有弄错,那么,阿拉老汉服下的,就肯定不是什么‘破巴饿根’…………阿丙听混了。”

“不是饿根,’铁手接着说下去,语音出奇沉重:‘而是——波灞耳根。”

“波灞耳根!?”

这四个字一出,陈自陈、陈鹰得、干干、恼恼、甚至严魂灵、张弛、陆破执脸上全变了色。

有的振奋。

有的担忧。

有的震惊。

有的眼里已闪现着贪婪的光芒。

“波灞耳根!?”陈自陈吼道:‘你们说的是西域奇葩‘波灞儿奔’!?”

铁手叹道:‘是的,我担心……是的。’

本呆在一旁的干干也奋亢的忘了身份:“你们说的,就是那种足可起死回生,功力精进,而且修为愈高,奇效愈显的‘波灞儿奔’ !?”

铁手点点头,叹道:‘恐怕是的。坏就坏在‘修为愈高,奇效愈显’这八个字,已害苦了不少人…………’

他这些话,大家却都没听进去,又到恼恼叫道:

“也就是当年唐三藏取西经时,曾捡食过这种药草,才能在七十高龄,往返中国西域,历尽千艰,涉遍万苦,而依然健步如飞,智慧高超的灵药——一种会叫会喊会说话会唱歌的药草灞波儿奔!?”

铁手见他们如此兴奋,不免感慨,苦笑道:“——也叫做灞波耳根,因为其花蕾的形状有点像佛祖的耳垂,或名为波灞儿本,在西域话就是‘重新投胎,不入凡尘’的意思。”

尽管,这药草名为不入凡尘,但这些人听了,都完全在十丈凡尘里红了眼,想望得疯了心。

第四章 灞波儿奔

只听陈鹰得吼叫了起来:“是不是!我都说这儿一定埋藏了绝世宝物!——而今果不其然!”

听他的口气,像是浑忘了自己是负伤在身的。

陆破执哈哈一笑,伸手抓了一把自己突破出膛来那段白森森、血淋淋的骨骼,豪气地道:

“服了灞波儿奔,我可更不怕痛,更不怕伤了!过瘾过瘾!好玩好玩!”

“啊!”

尖叫。

叫声来自严魂灵。众人望向她,不解。

她摸着自己的面蛋儿,尖叫道:“有了灞波,老娘就不怕老了,不怕丑了,不怕风霜毁了,芙蓉脸了!”

铁手和无情,只听到啼笑皆非,却听箫剑笑道:

“严姊长得那么美,但担心什么个花容月貌,真是让雨凝不明白。”

严魂灵听了,喜得伸手去捏了一记箫剑雨凝的脸颊儿,啐道:“就你会逗姊姊开心!”

无情听了,忍不住冷哼了一句:“严姊,灞波儿奔不错是灵药,但越是灵药越是有副作用。碧海青天夜夜心啊。”

严魂灵一点也不以为意,“那就怎样?就像美女一样,愈美的就愈是祸水,男人也是一样,男人到了极处是英雄,英雄就是祸火——但管它祸水祸火,老娘还是美死了再说。”

铁手见严魂灵又胡思乱想,开始扯远了,道:“再怎么说现在这事儿,反而有点头绪了。”

他走近吓得快要哭出来的阿丙身旁,示意他把尸体放下。

然后,他蹲了下来,检查尸体,观察尸首的头部切口,还有身上的伤痕瘀迹,甚至连手指、指甲也不放过。

雨晴、雨凝也推动轮椅,让无情靠近阿拉老汉的尸体。

这尸首本来大家已仔细检验过一遍,而今铁手、无情再验,无非是另有推论,以求印证。

阿拉老汉的尸体,依然仍有恶臭,但奇怪的是,头颅一去,气味就不那么浓烈了,而且从室内走到天宽地阔之处,臭味也消散了许多,加上寒梅扑鼻之香,远远传来,也就不那么难闻了。反而香的、臭的,混在一起,有点诡怪。

无情对老汉的尸体凝视了一会儿,皱着眉头,有点郁郁:“现在事情倒明朗了起来,不过,恐怕我们得惹上朝天山庄那伙高人了。”

陈自陈看了看尸首,听到了无情提起“朝天山庄”,又看看无情的神色,也收敛嚣焰,凝肃的道:“我们反而是越来越不明白。”

铁手看着无情,仿佛也很有点担心:“师兄的意思是,如果阿拉老汉临终时服的是灞波儿奔,就难免跟朝天山庄的人扯上关系?”

无情点点头。“恐怕是的。”

少年张弛却摇了摇头:“我不明白,越听越不明,越弄越不明白,可否请几位捕爷说个清楚?好让我们这些小的听个明白。”

铁手微笑看着他:“别人不明白,合理,但你不明白,却不合理。”

张弛怔了一怔:“何解?我除了老是长痘子和爱吃白米饭之外,并无异于常人之处啊!”

看他的样子,十分认真无辜,甚至有点纯真可爱,连脸上每颗痘子,都似在结果开花。

铁手微笑看着他,道:“你不是隶属于光禄寺王黼王大人麾下的吗?王大人和童将军手下暗探四伏,侦骑如云,各种宝物奇货,莫不搜寻,或上献或自奉,肆夺殆尽,怎会不知此物?怎会不晓此事?”

张驰听了,脸上一红,叹道:“二爷有所不知,我也只是王大人府中一名小兵小卒,刚刚加入,才受见用,王大人、童将军的机要大事,我这等小人物又怎会知晓?”

陈自陈正色道:“我也是县里执法捕役,这件案子,既然在本县发了,而且,也死了人,更在我们眼前割下人头,我们说什么也得查个水落石出,更得要在西方大老爷前作禀报,还请二位明了个中情节的捕哥儿,给我们分说明白。”

他这番话说得有条有理,心平气和,除了上一声阴、下一声阳,前一句粗,后一句细,前一段壮,后一段痖,对照之下有点怪样之处,总算不卑不亢,见纹见路。

铁手点点头,望向无情,眼里充满同情。

无情仍蹙着眉,以手捂胸,箫僮和恼恼都各持了一火把出来照明,火光掩映,把无情和一众人等的神情照得闪烁不定。

铁手问:“师兄,我们是今晚过去冷月庵走一趟,还是明日赶早?”

无情反问:“师弟之见呢?”

铁手沉吟了一下:“现在已晚了,冷月庵又是女尼清修之地,加上有皇裔贵系主持,恐不宜深夜惊扰。”

无情点头:“那我们先回义庄住上一宿,明日再去查询不迟。正好,亦可在今晚向大家说明一下”灞波儿奔”的由来始末。”

陈自陈拊掌哈哈大笑;“如此最好!”

“愿闻其详!”陈鹰得又咕哝了一句:“正好我也可以养养伤。”

严魂灵却苦了脸:“住这儿啊——这只能算是死人住的地方——死人住的地方就是鬼屋——怎住人呢?”

她每一句话,就是一顿,拖宕着语音说,更显得百般不情愿。

陆破执还在那儿迳自摸啊摸的,搓呀搓的咀角斜斜挂了个诡笑,还没开声,笛僮、箫僮已纷纷支持他们的“严姊姊”,东呻西吟的说:

“苦呀,住这儿,实在是太可怕了。”

“惨啊,不如,我们回县里租家客栈算了。”

铁手嘿了一声,反问:“这儿离县往返五、六十里,你们这一行磨磨蹭蹭的回去,不怕路上黑呀,不怕半夜给鬼叼了去?再说,明儿赶早起来,你们不困呀?万一中途又似今天三耽五搁的,到这儿又入暮近黄昏了,咱们又得白等一天,再返县城去租家小店长留呀?”

箫僮和笛僮,深知铁手铁面无私,实则宽厚温和,正想答辩几句,忽见无情脸色深寒,顿时不敢造次,便伸伸舌头,噤声不语了。

陆破执却嘎嘎笑了两声,道:“嫌在义庄睡不够好啊?不睡灵堂殓房,可有别的好睡处。”

笛剑闻言大喜,问“那儿啊?”

“就那儿,”陆破执用手指了一指:“从‘天涯义庄’到‘冷月庵’前牌坊,如果以直线过去的话,那就要经过一个地方。”

那地方就是坟场。

七零八落,狼藉荒凉,甚至给掘开过的墓地坟场。

“你们晚上睡那儿,”陆破执原来正在抚弄着他断突出来的肋骨,笑嘻嘻地道:“不就最好不过吗?”

当然不是睡那儿。

——睡坟地,还是不如睡义庄。

人总是这样:有多种的选择时,总会选乐逸的,万一都是十分恶劣选择时,自然就会选比较次恶的。

那是人的天性。

他们当然选择在义庄“借宿一宵”。

话说回来,他们也不必“借”,因为,这些人如果要“宿”,还真的没人敢让他们走——至少,阿丙就没这个能耐。

强权,往往就是真理。

不过,强权,多只是一时的真理。

强大,都是较长久的真理。

真理,有时也因时而易,因地而变,因人而异,因信念而不同的。

而且,大家都习惯坚持已见,尤其遇上反驳、反对、反抗的时候,很容易就轰的一声血气冲顶,什么道理都不讲了,只认为自己之见才是正见,所以相信真理越辨越明的人,只反映三个事实:

一,是人生经验未够丰富。

二,是太纯真也太天真。

三,可爱而可哀。

在这种情形下,一行人等,要回到天涯义庄,阿丙也只好捧着无头尸首,回到庄里张罗一切可以打点的,让这些恶煞稀客可以平安渡一宵再说。

他们陆续回到义庄。

幸好,因义庄平素也准备好一些死者的后人,眷属拜祭后,赶不回去,只得临时留宿的房室,被衾,而今正好可以用上。

众人入内,只无情和二僮还留在雪地上。

铁手知道师兄的性情。

所以他没有留下来。

就在他进入灵堂不久,就听到外面有轻轻的喘息与呕吐之声。

这就是他所担忧的事

也是铁手最悬挂的。

第五章 美人祸水·英雄祸火

呕吐。

呕吐是把不要的多余的甚至是有害的东西从体内逼出来放弃的行为。

这跟分娩的动作是很有点相似:

都是把体内的事物逼出去,都要经过阵痛或痉挛的过程。

但也跟分娩完全不一样:

分娩是重生。

逼出来的目的是为了保住活脱脱的生命。

呕吐则不然。

呕出来的东西是不要的渣滓。

喝醉了的人,大抵都要吐。

——为什么人总是喜欢迷醉上属于渣滓的东西?

欢好的时候,迸喷出来的是给吞纳进去的,然而,却是形成人类动物生命形成的源头。

不过,交媾的器官,同样也是人体上两处比较不易维持干净的东西,同时也是平常用作排泄无用、渣滓的事物,可是,却能制造崭新的生命。

呕吐与分娩,在性质与过程中,怎么会有如此这般的类似?这样的近似?

无情刚刚吐完。

他没有喝酒。

他很少饮酒。

也不喜欢醉。

——醉是一种迷失、放任的感觉。

他不须要这种感觉。

他一向很执着,不放弃。

他喜欢冷静。

他要主知。

——虽然,有时候,不一定能完全做到。

但他希望自己是一个冷静的人、坚持主见的人,甚至是无情的人。

因为他生怕自己有情。

——一旦有情,就会伤情;一旦深情,不能忘情。

所以不如无情。

这是世叔给他的话。

诸葛先生对他的看法。

他吐尽了胃里的东西,然后抹拭了咀边的唾液,在雪地上,俯身挖了个坑,将之深埋。

好像在埋葬了一个身世。

一场秘密。

他在呕吐的时候,会身痉挛,但笛剑、箫剑,都只能在远远观察着他,眼神无尽关切,却谁都不敢上前给他抚慰。

因为他们深知也心知:

公子不乐意。

——他在脆弱无依的时候,是从来都不愿意让人看到,从来都不肯让人帮他的!

无情回到灵堂的时候,铁手和严魂灵已为他准备好一间干净的房间。

所谓“干净的房间”,只是比较不脏不乱,不那么怵目惊心的斗室。

能够不那么污糟龌龊,完全是因为铁手和严姑娘在短时间内,把本来乱七八糟九邋遢的房间收拾得五干六净。

原来,收拾、清理、弄干净的粗活,铁手是很行的。

更行的是严魂灵。

严魂灵的“九嫁神功”,修行不易。

她完全已能理解:

如果说要得到一个女人的心,就得先得到她的身体——这对严姑娘来说没有用,因为她已嫁过九次,心,仍是属于她自己的。

心只给她最心爱的人。

至於说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这回事,得到他身体是完全说不过去的,没有用的,因为男人一向精神分裂,神在上面,用以思索,精在下面,用以寻欢。脑袋长在上面,爱和情智,都在那儿了,但下身却是另一回事:饥不择食,无欲不欢,禽兽不如。

所以要控制男人的心,先得到他的身体,那是下下策,倒不如,先满足他的胃,再满足他的才智,继而满足他的英雄感——能达到这三个目标,那男人才是她的了。

为什么?

男人喜欢吃。食色性也,但美食更是天性。男人喜欢食而懒烧菜做饭,喜欢享受而大都不愿做家务,女人要是能做出美肴,收拾打点好家里一切,就形同收服了男人一半。

再来就是男人喜欢吹嘘。不管喜欢胡诌的还是寡言的,都希望自己的智计有人倾听,让人信服,男人常苦叹自己怀才不遇,空有大志无人听信,女人要是能让他在这一点上得到满足,不论他身在寒微还是已号令群雄,都一定会对女人由衷臣服。

三是英雄感。男儿在世,无不欲当英雄。只不过,有的是当不成英雄,有的只当成好汉,甚至到头来是一只狗熊。不过,当英雄之本意还是有的。女人若能令他有英雄感,觉得跟你在一起就能令他有英雄志,表英雄态,那么,女人就是成功的了。

他只要有一日仍未能成为众皆崇仰的大英雄,一定仍对你心存感谢。

不过,一旦能成为大英雄之后,你就不一定治得了他,甚至已不是你的英雄了,他既然是大家的英雄,就可不能定于一尊的,只属于你的了。

那是因为,大凡英雄,可以为女人不惜生死,会不顾一切来救她、护她,会为你动刀子杀敌血流成河,在危难中他可以打马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但他却不会呵护你,细心关心你的忧愁、微恙和心里闷闷不乐的时候,因为男人忙,好汉更忙,而唯大英雄只能本色,也能好色,但却对时间心力和感情的付出太吝啬。

所以,严魂灵才认为:美女是祸水,但英雄却是祸火。

英雄美人在一道,那不是水火不相容,就是水深火热,水火交煎。

严魂灵“嫁”了多次,“阅”人多矣,所以懂得如何使点小坏,耍点小奸:

她擅于处理家务。

——把”家”料理妥当,把“肴”烹饪美味,男人一定喜欢。

所以她也擅于女红。

因此她言明:

“决不嫁给铁手。”

原因?

一,这个男人太好了。

太完美了。

——所以一定不是属于她的了。

在严九姑娘心目中,曾经沧海,历尽沧桑,所以,会萌生这种想法:“这么完美的东西一定不是属于我的。”

二,这男人连家务也做的那么好,连她的特长也显现不出来了。

——总不能跟喜欢而且很会做家务的男人比做家务啊!

三,这男人比较适合当兄长,不太合适做丈夫。

怎么说,铁手也只像个好哥哥。

——坦白说,严魂灵产在不知道该怎么与这样一个接近完美的男人谈恋爱。

——谈恋爱的男人,愈有缺点,愈是容易驾御。

但铁手几乎完全没有缺点。

接近完美。

她却喜欢有缺点的男人。

——缺憾,有时才是一种绝美。

在跟铁手一起为无情收拾房间,让这荏弱青年有个栖身之所的严魂灵,一面打扫床褥,一面这般寻思。

想到开心处,不觉微微笑了。

思及忧心处,又微微蹙着眉头。

铁手其实也是心细的,观察到了,初不说破,后来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自己会笑耶?什么事那么勾心?”

严九姑娘嫣然一笑:“就是高兴。”

铁手盎然道:“啥事那么高兴?说来听听,分享一下啊。”

严魂灵颊上抹过一片酡红,只昵笑道:“不告诉你。”

铁手也不以为意。

他却不知晓,就在那么一错落间,走神的是一件影响重大的事情。

这时候,无情才刚刚吐完了回来。

箫、笛二僮送他入灵堂。

灵堂上还有好些人在苦候,要听个真相大白。

严九一笑,先闪出房中。铁手也随后步出。

第六章 我不管利害,只管因果

他们在等他回来。

他回来了。

“他”,当然就是无情。

虽然,他只是那么一个脆弱的人,甚至是一个残障者,但是,他在京师已渐享有声名,而且,身为诸葛先生麾下第一传人,已有一定的威望。

何况,在他刚才出手对付粉红色老太婆来袭的反应,大家再也不敢对他怀疑,再也不敢小觑这个残废的人,不敢忽视这个苍白得带点惨青的少年。

“什么是灞波儿奔?”

陈自陈第一个问。

他最心急。

——是为了急于破案?

这句话都无人问他。

“一种药。”

“药?”负伤的陈鹰得对这点最热衷:“那儿来的药?”

“一种原由上京龙泉府渤海国种植出来的小树,根部可以作药用,茎部亦可作药引,叫做灞波儿奔。史说,渤海国的王子大门艺逃到盛唐,要求唐玄宗予之保护,他贡献的就是灞波儿奔。唐玄宗就为了这个,收留了大门艺。后来渤海国国王要追杀拿人,唐玄宗还着人伪称自己将他杀了。后来,渤海国让契丹人灭绝了,灞波儿奔也几乎灭根绝植,还是大门艺献唐的其中一两株流落到西域之地,给保存了下来,但渤海国只剩一片残垣败瓦,这种植物又不易生长,水土不适,难以繁殖,所以留存极少,生存不易,药性极烈,药用值高,这使有识之士视为奇珍至宝。”

“这药可用来作治什么病用?”

陈自陈又用另一种语音问。

一直以来,就像在他体内,有两人在对话似的:

一个阴骘。

一个豪放。

“我也不太清楚,但有几个用途,是必然的。我听树大夫说过,灞波儿奔,一可以使人功力大进——但必须要有实在功力修为的人,而且功力虽然猛进,却必然功力走岔,俗称为走火入魔,功力越深得益越大,但反扑也愈烈。”

“这算什么好处?”陈鹰得苦笑道,“到底是功力减退了还是增进?”

“有时候,不光是进退分明的问题。例如,有人练成了绝世‘蛤蟆功’,但却成了半疯不癫。有人练成了‘破体无形剑气’,可是得要终年给锁铐在笼子里,否则,一出囚就杀个六亲不认,不然就遭天打雷殛。功力高是高绝,但代价付出也极大——就看你怎么个想法。”

“除了这个,听说还可以起死回生?长生不老?”

铁手长叹道:“目前为止,世上仍无长生不老药,这也好,要不然,世间称王者都可以不死,世上有权者大可以恣肆无忧了。”

无情接道:“不过,这灞波儿奔的确有强大的治愈作用。长生不老是不可能,但延年益寿肯定有助,不过先决条件还是得要有一定功力修为,盖因这种药物,煎熬出来为两种不同颜色的液体,一金一绿,绿液有助治疗裨益,金液则杀伤元气,但两种液汁,同在药材之中,泾渭分明,但又无法单独提取,否则相互不能激发,形同无效还遭反扑。故有一定的功力修为,善为导引,服用后才能往好处引发。这药也能让病重的人一时振发,但如果病得太重,也只能回光返照而已。如无功力克制,则仅有昙花一现,遗害更甚。”

“那我有点明白了…………”青年张弛说,“你们是发觉阿拉老汉误服了灞波儿奔,人已气绝,所以才会发生炸尸,所以才会淌出绿汁金液。可是这老汉又怎会有这等名贵药物?”

“他当然不会有这种药材。”无情道,“那是别人赠给他的,可能只是少许,可能是因为同情他年纪大,可怜他病重,或者欠了他一点情,所以,馈赠了他一些药末、药茎或药粉,让他有节制的轻量的服食,但万未料到…………”

“未料到阿拉老汉因为受了严刑挎打,伤重病发,他实在熬不住了,又知道灞波儿奔是能起死回生,于是,把药量全数服食…………”铁手接下去推论:“于是他情急之下,就用了神兽纹牛神灯,直接把灞波儿奔煮开熬汁!而这种神兽纹牛灯,就正是两汉时除了在宫殿用以照明之用外,还可作薰香、煎药激化作用的宝物!”

陈鹰得听到这儿就是冷哼:“听来,这老家伙手上有的稀世奇珍倒是挺不少的!”

“也就是说灞波儿奔药力的烈性,加上神兽纹牛灯的剧性,两者合一,反而加速要了老鬼的命?”陈自陈越讲越高兴,“那么说,老不死的死跟我们可沾不上关系了吧!”

陆破执道:“你们不用毒刑,老汉就不必病急乱投方,害死了他自己!”

陈自陈道:“那我们可不管!我们只管宝贝花落谁家的事。我们只管有利益的事。”

“我不管利害,”无情淡淡地道:“我只管因果。”

陈鹰得打岔道:“你们的意思是说:灞波儿奔这种药是那粉红色的老太婆赠给老汉的,而这老家伙胡乱猛食,因而致死的?那么说,这种药还在老太婆手里了?”

陈自陈再追问下去:“那么,按道理,神兽灯依阿丙所述,现在也一样落在老太婆手里了吧?”

陈鹰得却道:“我总不明白,那老太婆为啥要对这老头子那么好?”

干干忽然巴结的谀笑了起来:“班头刚才不是明说了吗?一个是老头子,一个是老婆子…………嘻嘻嘻…………”

忽然想起“谁对老婆子出言不逊就遭袭击”的话,马上笑不出来了。

张弛却问道:“这跟天朝门又有什么关系?”

铁手道:“我知道中原一带,有一个武林高手,就叫凌落石,他近年声势非常浩大,手段也非常残毒,几乎拢括了七帮八会九联盟的实力,烧杀无算,残虐自快,涂炭百姓,哀鸿遍野。这也招摇过甚了。诸葛神侯正欲奏请皇命,剿灭此獠,但凌落石警觉甚高,早一步投靠了权相蔡京,由蔡京引荐,反而得封‘大将军’之衔,人称‘惊怖大将军’,从此而后,与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等朋比为奸,更如虎添翼。他手上建立了天朝门和朝天山庄,各委羽翼主持,其中有苏绿刑、邹青营、唐红月等,都是能人,他们曾千方百计,用偷的用骗的、抢的掠的,盗得几株灞波儿奔回来,本来是要献给方今圣上的,但又怕大将军嫉恨;又想呈给惊怖大将军的,又恐方今天子不悦。所以,便一直摆在山庄里珍藏着,一直没对外透露,又因摸不透药性,不易纵控,仍在试炼中,便没拿出来奉献,搁下多年。…………”

陈自陈奇道:“这看来是凌惊怖的机密,天朝门的秘闻,铁捕头又从何得悉?”

铁手一笑,并不言语。

严九姑娘一笑道:“神侯是何等人物。蔡京既然擅把人事安插他觉,以探机密,神侯也极有用人之能,要打探的事,还不是探囊取物!”

陈鹰得道:“铁捕头的意思是说:如今这粉红色的老太婆,极可能便是惊怖大将军的手下,也就是说,是蔡相爷那一伙的人了?”

铁手道:”那也可能,但……………………”

无情道:“另一个可能是:天朝门的灞波儿奔也给人盗了。”

陈自陈接道:“我也听说最近朝天山庄频频派出旗下高手在查探风声,可能便与此物有关。”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这回问的是严九姑娘。

“不明白什么?”

铁手温和的反问。

“粉红色的老太婆既然赠药给阿拉老汉治病,但又为何今个儿跑来剁了他的头,之前,还夺了他的神灯…………”严魂灵眼溜溜儿,问:“这……这却都是为了什么?何必出尔反尔,救人杀人?”

第七章 一把冰刀在无情的掌上消融。

严魂灵这样问了,大家也想问的话。

一时之间,好像谁也不能回答。

不过铁手还是尝试答了。

他的眼神、语音都有点茫然:“那位穿粉红衣饰的老太太为何会回来砍这一刀,而又为了砍这一刀而向我们发射了六把刀…………这实在是令人有点费解。”

“不是六把刀,”陆破执忽然接道:“是七把。”

他嘻笑着指了指无情。

“对,是七把。”铁手拍了拍后脑勺子:老太婆是发射了六把有杀伤力的刀,但把第七把刀扔给了无情。

不然,无情也不会在雪地上,楞楞的看着一把冰刀在他掌上消融。

“也许,”无情道,“她是回来断绝线索的。她可能熟知药性,知道就算在阿拉老汉殁后,只要在头部剖析,一样可以找出药源来,所以她就砍下他的头颅带走。”

“此地无银三百两,老太婆这样做,反让人引了疑窦。”严魂灵也猜估道:“我看她在砍人头的同时,也给我一个下马威,儆告我们莫再追查下去,否则,卡察,砍砍砍,杀无赦,杀鱼一般的宰了我们。”

陈鹰得嘿声道:“我看她是欲盖弥彰,岂知我们强手如云,她只好吃不了兜着先走。”

干干干笑道:“我看她是想一股脑儿杀光我们,只是不得逞而已。”

恼恼接道:“我看这老家伙还有活宝藏着,老太婆不甘心给我们搜着,想回来夺去罢了!”

陈自陈怪声怪气的说:“我看她是故意亮这一亮相,明显是要威胁我们莫再追查此案。”

陆破执倒是大表同意,“我看她是阻止我们去冷月庵。”

陈自陈又换了个声音道:“我认为她也在试探我们的功力与实力。”

笛僮则也参与一份:“我觉得她是给公子喝破,才会索性进来现身的。”

箫僮也不甘后人,道:“我简直觉得她是专程来见公子的——!”

此语一出,突然间,无情脸色刷地苍白了起来。

大家都住了口。

望着他。

只有箫僮掩住了嘴巴。

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至於失了什么言,他自己可也不知就里,不知其然。

陈自陈这才忽然省起了什么似的,嘿笑了两声,才道:“小朋友说的也是,难怪刚才老太太还说了一句什么的:我不伤你,你却杀我…………看来,渊源就在这儿,因果便在这里,真是啊,失觉失觉,失敬失敬。”

无情依然苍白着脸,甚至已有点铁青。

铁手忽然徐徐站起问:“明天还会到冷月庵去吗?”

陈自陈昂然道:“去!为啥不去?”

铁手表示会议已告一段落:“那么,明儿要早些集合,时候不早了,大家休息打点,明天只怕不是易过的一天。”

大家都明白他在送客。

铁手也不理大家是否散去,只对无情关怀地道:“大师兄,你也该休歇了。”

无情冷着脸,点了点头。

远处,不知怎的,好像传来隐约笛声,又似箫声,很是凄凉。

笛僮听了几声,很是哀怨,小小心灵,也不觉一阵凄凉,说:“是箫声…………”

箫僮也侧耳听了一阵,只觉悲凉,心上一阵难受,更正道:“不,是笛声…………”

本来箫笛二僮,在箫笛韵律,别有造诣,但他们二人也一时分辩不出,这感人音籁到底是笛声还是箫声,也可谓十分罕有的事。

铁手看了看无情愈渐苍白的脸色,正色道:“不管箫声笛声,太悱恻忧怨的音乐,还是少听为妙——小哥们先去睡罢,别明儿早起又贪睡闹不起了!”

说着,便先把无情轮椅推入打扫好的小室内去。

一进室内,才关好门,无情已道:“你有话跟我说?”

铁手仍在无情轮椅背后,答:“是。”

无情顿了一顿,才道:“你想问我:是不是她?”

铁手道:“是。”

无情静了下来。

好一会,也说了一个字:”是。”

铁手在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半晌,无情才苦笑道:“当然,她没那么老,她当然没那末老。”

铁手似安慰的补了一句:“既然她没那么老,那么,便可能不是她。”

无情却执拗起来:“可是,那香味,确是她。”

他还硬绑绑倔强强的补充了一句:“别的女子,不会有这个味道。”

铁手不忍拂逆他,只道:“哦。”

两人一时都静了下来。

风在外面呼啸。

雪在外边狂吼 。

一灯如豆,在房中燃烧,时急旋的黑烟,像漾幻出一个又一个骷髅白骨。

隐约,仍有凄然的笛声,无限凄其的箫声。

雪雹打在窗下的木桶,发出“通”、“通”的响声。

——也有点像鼓声吧………………

铁手忽道:“你很久没吹过笛了。”

无情道:“我怕笛声忧怨。”

铁手道:“你也许久没奏过箫了。”

无情道:“我怕箫声凄凉。”

铁手忽道:“近日,我结识了一位兄弟,他的二胡就拉得很好,那种凄酸是入骨透心的,但他又偏偏拉得快活无比。”

无情淡淡地道:“但凡精通一种艺术、绝活的高手都如是:别人看去的苦,却正是他的大乐。你敲鼓就有这个法门。”

“我就只会敲两下。”铁手苦笑道:“他的腿法也极好。”

无情仍有点心不在焉,但仍抓住了铁手的话义:“莫非你说的就是那位崔兄弟?”

铁手莞然:“是,大师兄也结识他了?”

无情道:“看来,世叔也有意将他招揽入门下……他也的确是可造之材。”

铁手道:“我却但愿世叔多收一名弟子……就像陆拼将那么敢拼狠拼的。”

无情倒有点诧异:“为什么?师弟是嫌我不够勇决么?”

“不不。”铁手连忙分辨道:“你就是够冷够酷,但说实在的,你与人交手,最不宜的就是硬拼。”

无情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而我,”铁手赧然道:“难为武林中人号我为‘铁手’,我的手段其实一点也不够铁。”

无情知道这句也是真话。

“师弟就是太宽厚。”无情道,“这世道,宽厚的人是要吃亏的。”

“我知道…………”铁手汗颜地道,“所以,我才希望我们‘六扇门’里,‘神侯府’麾下,有个敢拼狠拼命的,以振诸葛神侯声威…………不过,千万不要像陆拼将那么自残为快,那么不要命就是了。”

无情微微笑道:“你是看今天陆破执跟陈鹰得互拼生起了感触?”

铁手笑道:“师兄看得好准。”

无情忽截道:“不准。”

铁手愕然。

无情道:“你只是在岔开话题。”

铁手一时无语。

无情又道:“你也是在安慰我。”

铁手无词以对。

无情道:“当那把冰刀逐渐在我掌上消融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一个人的笑容…………”

然后他抬头仰首,孤寂而无依的问:“师弟,你知道我想起谁吗?”

铁手点头,双手有力的搭在无情肩上,一双虎目,已隐含热泪。

外头,依然一声笛鸣两声箫,风里霜里,悠悠忽忽的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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